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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惊雷卷 第04章

  “咱们好不容易团聚了,才两天,又争闹什么呀!”一直默坐在侧静静喝茶的天寿闷闷不乐地插了一句,倒使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天福天禄哥儿俩骤然住了口,只听天寿低声接着说道:“看看满茶楼,谁像咱们?”

  其实,天福天禄争的是眼下天朝最大的大事:战,还是和。天福主战,堂堂大清,安能惧怕小小的英夷!天禄主和,英夷船坚炮利,七月里攻陷定海不费吹灰之力,大清官兵凡接仗者无不鸟兽散,明知打不过,干吗再派许多人去送死!

  说起战祸起因,两人歧异更甚。

  天福恨英夷狼心狗肺:先使鸦片流毒中华,赚取亿万白银,一旦被禁便兵刀相向,十足海盗行径!天禄却说前任钦差太孟浪,轻启边衅,致使战火四起,百姓遭灾,不怪朝廷将他革职。

  听到这话,天福脸上不由得带了颜色,质问道:“叫你这么说,林大人禁烟也禁错了?”天禄也不再嬉皮笑脸,认真地回答:“禁烟自然不错,两年前琦侯爷在直隶总督任上,不到两个月就查禁烟土二十万两,朝野震动,大得万岁爷嘉奖;可要跟夷人讲禁烟,一味蛮干,岂不是大错?……”

  哥儿俩越争声音越高情绪越激动,后来竟都站起身来指手画脚。天寿这么一截,两人如梦方醒,各自归位,略一打量四周,天福苦笑着摇摇头,天禄习惯地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

  他们坐在广州城外一个码头边的茶楼上,七八成茶客,喝茶、吃点心、聊天、谈生意,堂倌满头大汗托着木盘来往穿梭,大声用粤语吆喝着“虾饺!糯米鸡!”卖唱女子和着咿哑的胡琴用尖尖的声音唱着小调,吃的喝的和人体的汗臭,说笑唱闹和杯盘桌凳脚步响,乱糟糟的气味和喧闹把天福天禄的争论全都淹没了,没有人注意他们。至于钦差大臣的变迁,千里之外被英夷攻占的定海,好像也跟这里毫无关系。

  天禄看看天福和天寿的表情,有意缓和气氛,说:“琦侯爷也知道林大人是好官……”

  “琦侯爷是琦侯爷,你是你,我只问你自己!”天福不依不饶。

  “那还用说嘛!”天禄嘻嘻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还像小时候那样眯成了一条线,扳着手指头比画着,“现如今的世道,十个官儿九个贪,一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清官儿!既清廉又能干的,千里挑一;清廉能干又爱民的,万里挑一;清廉能干爱民又有文才的,十万个官儿里也未必能有一个……”

  “林大人就清廉能干爱民又有文才!”天福认真地说。

  “可这么个十万里挑一的好官,倒为了禁烟,招来夷人祸害,三百年太平天下毁于一旦,又怎么说呢?定海百姓可是日夜在水火中,何人能解民倒悬?”天禄不愧昆丑中的佼佼者,伶牙俐齿,说得天福一时无语对答。天禄于是转向天寿:

  “师弟你说呢?”

  天寿低眉垂目,只不做声。他心里正别扭着。

  他们师兄弟一起从小长大,感情原本不错,天福一向老成持重,大哥味儿十足,而天禄唱昆丑,成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与天寿又年岁相近,两人处得更好一些。天寿挨打挨骂哭天抹泪,总是天禄去滑稽一番把小师弟逗笑;天寿遇到什么难处,特别是唱昆旦时常碰到的看客纠缠,也总是小师兄首先挺身而出,干涉解围。那次唱宫戏,打惇亲王手里救下小师弟,更是天寿一辈子忘不了的恩德。当年二人一同偷跑去澳门,回来受罚挨打,哥儿俩都自担责任互相保护,很义气;而澳门之行长久地成为只属于他们俩的共同秘密,也使他俩比跟别人更近一层。即使两年前他一怒之下出走远行,天寿也能谅解,实在是父亲太不成器,况且是父亲赶小师兄走的,还要杀他,他不走也不行。

  因此,那天在胡家花园骤然见到久别的天禄,天寿惊喜万分,一反常态地大喊大笑又捶又打。可天禄的反应也一反常态,他只是矜持地微笑着,像大人对孩子,像高僧对信徒,甚至像做官的对他治下的子民那样,居高临下地摸了摸天寿的头顶,说:“两年不见,天寿也没长个儿嘛!”天寿立刻觉得受了冷落,真想回他一句:“你不是也没长个儿嘛!”但他没出声,只红了红脸,后退了两步,心里疑惑着,跟最要好的小师兄拉开了距离。

  这两天天禄很忙,好不容易才抽出空闲来这里一聚。看他长衫马褂,挺胸扬头,慢条斯理,满嘴官话,干吗那么神气活现?不就是给新来的钦差琦侯爷当差,无非跑跑腿儿送送信、端个茶递个水儿的,有什么大不了!大师兄还在林大人手下当着抄写书吏呢,也没兴头成这样!跟身材修长、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大师兄一比,他显得那么矮小那么黑,脸又方下巴又翘,更像一把大铁锹了!

  那日一见他竟跟鲍鹏那家伙在一起,天寿就满肚子疑惑,直对着脸逼问他。他慌慌张张地反复解说,说他是在山东搭班唱戏时碰到鲍鹏的,他乡遇故交,总比别人情厚些。所以,后来鲍鹏因通夷语知夷务被琦侯爷聘为亲随通事的时候,也就引荐他去琦侯爷处当差。他为了回广州探望师兄弟,还省了盘缠,也就顺水推舟一道南下了。可为什么这两天一问起他跟鲍鹏他乡巧遇的来龙去脉,他就支支吾吾地瞎打岔呢?那鲍鹏原是英夷大鸦片商颠地的娈童,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难道他也违背祖训暗地里卖身当了像姑?那也太下作了嘛……再说朝廷的战呀和呀的,与我们这些下九流的优伶仆役有什么相干,他犯得上对自家兄弟这么变脸变色吗?

  天寿于是耷拉着脸说:“净讲这些有什么意思……都不认得这地方了?二师兄肯定早就忘记了!”

  天禄一愣,看看天福,天福又疑惑地看看天寿说,这茶楼有什么古怪吗?

  天寿极其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都忘了?……这不是两年前咱们分手的地方?我和大师兄悄悄来这儿给二师兄送行。那会子难舍难分,千叮咛万嘱咐,总算团圆了,见面又争啊吵的,真没劲!”

  天福天禄互相看一眼,天福又笑又叹,说:“可不是吗,真糊涂了!”

  天禄环顾四周,笑道:“两年多了,一点也没变嘛……怪不得约到这儿来聚,离大下处挺远,我还直疑惑呢!”

  天寿跟天福交换了一道目光,说:“不全为了旧地重游,真的有事。”

  天禄一笑:“什么事?还跟我卖关子?”

  天寿垂下眼帘不看天禄,说:“在这儿等师傅。他今天来广州。”

  天禄猛地站起来,把桌上的瓜子碟儿带翻了,瓜子撒了一桌一地。天寿咬住嘴唇不吭声,天福叫一声:“师弟……”

  天禄才慢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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