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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这时候,胡大少爷的亲随赶到,送上一张一千二百两的银票,见天寿不在家,当面交到天福手中便告辞而去。全家人这才松了口气。柳知秋也来了精神,要过那张银票,又是看又是摸,眼睛里光亮亮的,不知是泪还是什么别的,不住地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天寿娘没好气地一把夺过银票,藏进怀中,立刻分派:“天福天禄留下看家,英兰跟我跟你爹去赎人!”天禄说:“师娘,我跟你们一块儿去,要是打架什么的,我还有两手哩!”

  娘儿三个随着柳知秋朝前赶,越走房子越破旧、巷子越狭窄,石板路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坑坑洼洼、到处积水的泥土路,一阵阵恶臭熏得人作呕,乞丐、流浪汉、野鸡、大烟鬼也越来越多。柳知秋不住地打哈欠喘粗气流眼泪抹鼻涕,脚下步子倒不慢,嘴里还快走快走地催。天禄问他到底在什么地方,他也不理睬。

  前面有人打架,看热闹的人把路都堵了,他们不得不从人群中硬挤过去,柳知秋还提醒大家小心,说这儿的小络儿(小络儿:旧时对扒手的别称。)厉害得很,偷人钱财像掏自家口袋一样方便。好容易挤过人堆,柳知秋叫了声哎呀,说刚有个人影儿在天寿娘身边一闪,可别把那东西摸走了!天禄英兰赶紧回头瞧,天寿娘也急忙从怀里掏银票,天禄发现了忙喊:“师娘别掏……”已经来不及了,眨眼工夫,天寿娘都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丈夫突然身子一矮,自己手心一凉,柳知秋和银票就都不见了。

  天禄直跳起来,喊声“快追!”撒腿就朝一处小巷子扑过去,天寿娘和英兰小脚没法追,都惊呆在那里。

  好半天,天寿娘还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她迷惑地看看自己的手,又掉头寻找丈夫,嘴里连说了几个他、他,突然脸色煞白,浑身哆嗦,强笑着对英兰说:

  “你看,他……他倒这么……着急,是他……拿了银票去了,对不对?……”

  英兰不敢回答,也不忍回答,只凄凄切切地叫了一声娘,便掩着脸哭了。

  天禄跑来,满头满脸是汗,愤怒地说:“他逃掉了!那个小巷子有五六个岔路口,他故意把咱们朝这儿领……哎呀,师娘!师娘……”

  天寿娘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

  英兰天禄连喊带叫,掐人中捏虎口拍面颊,天寿娘终于回过气,睁眼一看,惨然落泪,哭骂道:“这没天良的狼心狗肺!这不把人坑死了吗?……”

  看看天色,大家愈加焦急,赶快叫来天福,分头去找柳知秋。不然,连到什么地方去赎人都不知道。

  天寿到胡家借贷,钱没到手,却在书斋目睹了那么一个不堪入目的场面,遭遇那么一番尴尬,这让他心慌意乱,又气又痛,流着泪在街巷间盲目地乱走了许久。猛然想到姐姐们的危境,又赶紧擦净泪水到别处筹钱;借到二三百两顶不了大用,他赶回家去商量,家中竟一个人也不在。赎成没赎成呢?眼看太阳就要落地,天寿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到码头,只要发现两个姐姐的踪迹,先截住了再说!

  广州码头那么多,她们会在哪个码头上船?是西上北江还是东下珠江?天寿全不知道也顾不得多想,只管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询问过去,有车雇车,没车走路。他又累又渴又饿,汗湿衣衫,脚底打泡,走过了多处码头,没有一点消息。他不肯罢休,咬牙坚持。

  天寿心中的希望,随着暮霞的渐渐消失一点一点地破灭。望着江边船上灯火越来越多,望着水中金蛇般摇曳不止的光影,他满心凄楚,半瘫半倒地坐在石阶上,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天寿!小弟!”

  天寿一惊,这分明是大香的声音!他霍地站起来,赶紧四处探看,码头上的船太多,看得他眼花缭乱,也找不到这细细一声的来源。是听错了?是自己心头的幻觉?……

  “小弟……”

  这一声刚出口,似乎就被人捂住嘴了!天寿循声一看,是一艘扬帆顺水已经离岸的客船,舱房的窗口有个女子被人拖开,跟着啪嗒一声,支起来的窗扇就放下来,死死关住了。天寿像挨了当头一棒,直跳起来,拔脚就追,边跑边喊:

  “三姐四姐!大香!小香……”

  船行江中,顺风顺水,走得又稳又快,天寿明知自己就是插翅也追赶不上,还是不甘心,沿着江岸拼命追拼命喊。他摔倒了,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再追;喊哑了嗓子也听不到回应,仍然一声声叫着姐姐的名字……

  眼睁睁地看着那船帆在沉沉暮霭中消失,他的眼泪刷地落了满怀。这时他才觉得脚下冰凉,冷得发抖,低头看时,自己呆立在水中,江上的轻浪正扑打着膝头……

  天寿满心凄凉、浑身泥水、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天已经黑透了。两位师兄陆续归来,都十分沮丧。简单的交谈只带来完全的失望。他们只担心师娘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可直到深夜,师娘和英兰姐都没有回来。弟兄们坐立不安,一趟一趟地跑到老郎庙外的几个路口守候,竟毫无踪影。天寿吓得只是哭,天福天禄急得乱转,也顾不上劝慰小师弟。等得这么心焦,却等回来了柳知秋!

  这会儿他回来还有什么用?就算一千二百两一文不少,也晚了!弟兄们敢怒不敢言,看着师傅一瘸一拐地走近,竟是鼻青脸肿、衣衫破烂,嘴里哎哟哎哟地叫个不了,说可把我打坏啦……把他扶回住处躺下,他一面叫疼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拿银票去兑银子的时候,叫两个烟馆老板看见,找了一帮打手把银子全抢走啦!我说这是赎闺女的要命钱,扑上去就夺,他们又打又踢,差点儿没把我打死!我这肋骨怕是断了,哎哟哟,惨啦……

  弟兄们当然不信他的鬼话,只问他师娘和英兰的下落,他却是连连摇头说没见到,又哼哼个没完。

  这当儿,老郎庙的门役送进一张纸条,天寿心惊胆战地慢慢展开,一看之下,顿时脸色大变,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终于“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转身跑开,进屋又出屋,喊一声娘叫一声姐,哭得极是惨痛。天福天禄看过纸条,也好半天说不出话,互相瞧着,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天福强忍悲痛,拿纸条递给师傅,说:

  “师傅,师娘和英兰姐也走了……”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英兰在纸条上说,娘恨透了爹,这辈子再也不愿见他!不早早躲开,他卖出甜头接着就会卖她们娘儿俩!她们回江都老家投亲靠友,也好打听大香小香的下落。

  柳知秋连纸条都不接,只管哎哟哎哟地叫疼,还说:“爱走不走,谁还顾得上谁……哎呀我好难受……谁给我弄口烟救命,我我给他磕一百个响头哇……”跟着他又捶胸又打滚,眼泪鼻涕一起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闹腾一会儿,见没人答碴儿,爬起身就说要出去找口烟,不然活不成了。

  天福扭脸对着墙壁无声垂泪,天寿还在院子里失声痛哭,天禄却再也忍不住了,积蓄很久的怒火终于冲破对师尊的敬畏,激烈的话脱口而出:

  “烟,烟!你为了烟卖掉一双闺女,为了烟气走师娘和英兰姐,你!你还有完没完?”

  即使成了鸦片鬼,仍旧端着一家之主架子的柳知秋,面对从未有过的“犯上”,勃然大怒,抹一把满脸的鼻涕眼泪,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胆敢教训你师傅!反了你了……女儿是我的,我想卖就卖,谁管得着!你们这些当徒弟的,没本事给我弄烟救命,就拿你们卖了换烟抽也不冤!你给我找打……”说着抓起床边晾衣裳的叉棍,照天禄脑袋直抽过去。

  天禄火冒三丈,一把接住棍子,瞪着火炭样赤红的眼睛,不管不顾地说:“你还算个人吗?良心全叫狗吃了!我没有这样没心肝的师傅!”愤怒中他顺手把棍子朝前一拄,原想把这可恶的老头儿推开,不料他太衰弱,竟噼里啪啦摔下了床。

  这一下可就闹翻了天。老头儿顺势满地乱滚,大喊大叫:“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白眼儿狼!我今儿不杀了你不是人养的……天寿!拿剑来!快拿我的剑来……”他气急败坏地撑起身子就照天禄扑过去。

  天福天寿连忙赶上前,又是扶又是拦。天福对天禄低声一吼:“还不快跑!”天禄还在犹豫,天寿又背着脸伸腿用力蹬了他一脚。天禄咬牙跺脚,扭头走了。

  天禄离开广州前,弟兄们在码头边的一处茶楼最后一聚。

  天禄说师傅已恩断义绝,不可救药,早晚要把大家都拖垮,最后卖掉徒弟儿子了事。不如弟兄们一起走,沿着长江各码头搭班唱戏,一定能唱红。

  天福天寿却不能像天禄那般决绝。天寿是亲子,怎敢顶着不孝的大罪逃逸?况且他心里一直受着内疚的折磨,觉得父亲落到这种地步是他的罪过,哪怕受穷,哪怕被卖,也要尽生养死葬的孝道。天福是养子,一样有尽孝的义务,又不忍看柔弱的小师弟独力支撑,也不肯走。

  分手之际,天禄把自己那八十两私房钱全都留下,还嘱咐天福把借来的钱早点归还,免得又被师傅偷走。弟兄们挥泪而别,天禄说,要是混得好,一定回来看望师兄师弟。

  就这样,眨眼间,一个好端端的家七零八落,破碎了。

  所以,两年多以后,师兄弟们喜庆重逢之际,对师傅一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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