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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她的电话大多来自男性,所以她抓起话筒后脸上常有淡淡的羞涩。通话可能有五分钟,十分钟,或者二十三分钟,可能有关外婆,也可能有关电影和旅游。最后她可能显得有点不高兴,眼睛瞟着电话机旁的同事对话筒大声说:……你不要讲了,不要讲了!

  在她说不要讲了不要讲了但继续讲着的时候,办公楼外面开始聚集一些人。其中有些人是能说话的,有些人嘴顶膏药只能打手势,还有些人被喷过药水,因此只能张开口嗷嗷叫却吐不出一个字。这些闹事者希望引起楼里人的注意,便拍掌跺脚,吐痰撒尿,甚至敲锣打鼓。有些小孩以为这里是街头演出,疯劲十足地来此围观,在大人们的腋下或胯下钻进钻出,即使没看出什么眉目也心满意足。有个疯子也来凑热闹。他穿戴整齐,脚踏时式皮鞋,只是面抹胭脂口红有些怪异。他朝办公楼大门里喷着唾沫星子大喊:出来,出来!是好汉就出来!

  旁人注意到他。他注意到这种注意,回头极亲切地一笑,摊开双手说:这地方,我来得多哩。那一次我娘以为我煮面条,其实呢,我是煮的红参,嘿嘿!

  他又朝大门里瞪了一眼,对听众继续说红参:后来我把我娘接上汽车,一车开到宾馆。我娘不知是到了哪里。我说,你只管走,我带你去的是好地方。他很神秘地压低声音,再次笑了笑:你猜我给娘煮的是什么?嘿嘿,红参。骗你不算人,真是红参。

  ……

  他那呆呆直直的目光,吓得人们不由自主往后退。连一位文学新秀,本想到这里来搜集点素材写点心理变态小说,好让那些新派编辑刮目相看,但听着听着也摸不着头脑,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但越来越多的人向这里拥挤,使文学新秀怎么也挤不出去,踩了好几个人的脚,挤出了一身老汗,还是被疯子搂在怀里。

  嘈杂声浪使大楼里的人探头探脑,窗子一扇扇打开,然后又一扇扇关上。工间操铃声响过以后,竟没有一个人出来。

  其实,语管局的干部们不必太害怕闹事。因为闹事者一开始就面临着内部分裂。几个为头的家伙虽然无法张嘴说话,但还可以打手势或者写纸条,进行一轮轮激烈的谈判。这个要当总代表,那个要当总指挥。这个说对方右倾投降,那个说对方左倾冒险。这个建议总部要设八个部门,那个要求总部设十二个部门。这个说自己太忙,一定要带个女秘书,那个说自己太累,一定要享受伙食补贴和交通补贴……加上一个疯子老是拿面条与红参来搅局,再加上受害者们口舌都太不方便,整整一天折腾下来,连个领导机构也没产生,对具体请愿要求更未形成共识。

  语管局倒是注重民意上达。来信处理科和错案甄别科的两科长前来会见闹事者。但他们有点无事可做,只是听闹事者自己争来吵去,完全插不上嘴。他们坐在椅子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差一点睡着了。

  5

  M局长早上一醒来,就觉得牙齿特别的痛。他翻报纸时发现所有的舆论一夜之间都与他的牙齿较劲,对语管局的务实亲民措施只字不提,对工作中一些鸡毛蒜皮的瑕疵倒是添油加醋。《新潮报》石破天惊发表社论,攻击语管局的办事效率低下和职业道德败坏,进而追究领导责任。《晨报》则刊载市民来信,“强烈要求区分粗言秽语与方言土语的政策界限”。《健康周报》发表记者述评:《口吃者无罪》。《妇女论坛》则公布了十四名少女的座谈纪要,强烈要求有关当局废止利少弊多的“洁语化”运动,保护正当的情场私密性谈话。抨击最激烈的是电视三台,那位女主持人居然显出了少有的严峻,在汽车轮胎和保胎丸的大广告之后,居然采用了设问句式——照这样下去,人们不禁要问,语管局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宪法保障的言论自由是否化为乌有?

  刚上班,M局长还接到了一些大学生打来的电话,声称他们的话剧演出受到语警的无理干涉,原因仅仅是台词中有所谓不规范的语言,有反派角色的一两句粗痞话。他们强烈要求语管局尊重艺术规律,对此事严肃处理,否则闹起了学潮勿谓言之不预也!

  M局长冒着冷汗,怀疑以前是否给这些新闻单位送的电影票太少,送宴会请帖太少,眼下竟遭到他们的恶意报复。当然,他更怀疑是内部出了家贼——有人想把自己搞臭于是给人家提供炮弹并煽动青年。他知道,有几位副局长早就怀着让局长提前退休的理想,还有秘书科的T秘书常有奇谈怪论,常以社会良心自居,一直与领导过不去。局长是有丰富社会阅历的人,岂无识妖之法眼?他深知像T这样的人在每个社会都为数不少。他们大多能耍耍笔杆写点臭文章,但赚了稿费以后还是喜欢长发破衫,拍胸脯自诩贫民。开会时他们睡觉,不开会时他们多嘴,有时崇拜哲学痛骂武侠小说,有时吹捧武侠小说鄙弃哲学,反正怎么说都是夸夸其谈。他们以攻击政府阴暗面为乐又常常随地吐痰,喜欢在海边和历史名人墓前捏着下巴留影,好像自己壮志未酬宏图未展。这样的人语言粗俗,当然最恨语管机关。问题是,关键的问题是:这样的沽名卖直之徒骗骗天真女孩还可以,怎么也骗过了新闻媒体?还进一步骗过了上级首长和广大民众?

  M立即梳头洗脸,整装去拜见市长。他办事谨慎周密,总是比约定时间提早半小时到达,而且不坐小车,怕的是车子在路上抛锚。

  从市府回来,他立即检查工作,发现办公楼里确实有两处下水管道不通,而且走道里到处是烟头。他暗想市长虽有点偏听偏信,大体上还是英明的。

  他带着一身疲乏立即召集大会,并破例向秘书要了一根香烟,不时放在鼻子前嗅一嗅。他站起来伸出两个指头说:今天,我讲两个意思……

  他提出局里的思想和作风必须彻底整顿,强调大家必须科学语管,公正语管,文明语管,协作语管。为了肃清语管队伍内部的害群之马,他宣布立即建立整顿办公室……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我这个人缺点很多,最大的缺点就是对有些人太软弱,太忍让,简直是姑息养奸啦。同志们!但这次我下了最大的决心,市长也下了最大的决心——他把市长的话扩大三倍音量说出来,震得窗子哆哆嗦嗦,所有听众的汗珠都一齐停止流动——这一次,我们要横下一条心,挥泪斩马谡!

  于是副局长发言也说:挥泪斩马谡!

  秘书长发言也说:挥泪斩马谡!

  科长们发言也说:挥泪斩马谡!

  层层表态,大家都很激昂。机关全面整顿就在一片杀声中开始,有点令人心惊肉跳。有人幸灾乐祸地把行政科长的头看了又看,好像他那颗秃头已十分危险。

  根据局长的提议,语管工作还得加强科学性。大楼门前便多了两块招牌——“语言管理学会”和“《语言管理》学术丛刊编辑部”。应该说,机关的学术气氛很快就浓郁起来了,连局长和副局长的办公桌上也出现了英文书或者日文书,大家一谈到“语言”,还经常使用国际上更通行的language一类。学会的首届年会也开得十分隆重。年会会址选在海滨宾馆,依山傍水,风光宜人,客人们推窗可远望蓝色大海里点点白帆,听到海鸥声哇哇哇连绵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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