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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出了很多请柬,大多数受邀者没有来,当然是对语管意义认识不足或是故意摆摆臭架子。几天来,小轿车还是接来了一位位德高望重的老学者,A老B老C老D老等等扶着拐杖,互相寒暄互相点头。急救室、小便盆、氧气袋、轮椅以及特大号字体的文件资料都已经为他们准备妥当。他们看到这些很高兴,便去洗澡。洗前取下助听器、眼镜、假牙、假发之类,好像整个身体都可以一个个部件地拆卸,连咳嗽声也可拆卸分解,断断续续的有很多障碍和梗塞,不具流畅连贯的美感。他们在餐桌前谈兴很浓,谈了好些死人的事,比方说:你最近看见过某某吗?他死了?可惜呀。某某也死了,你不知道吗?可惜呀。听说某某某患了冠心病,恐怕日子也不会多了。可惜呀。某某暂时还不会死。如此等等。

  中学者少学者乘大旅行车也陆续到达。他们器宇轩昂,有的头皮鞋油光发亮,有的全身香味扑鼻,有的刚理过发,头发边沿还透出一圈青色光辉。他们见面时互相捶一捶胸脯,或者拍一拍肩膀,骂一声“你这个家伙”,深厚情谊不言自明。其中有一些很注意敬老,没忘记去拜见“老师”和“师母”,对新认识的老人便谦恭施礼,说“我中学时就读过您的大作”,或者说“我是读着您的书长大的”。但他们一转背,就专找同辈人嘀嘀咕咕,互相串门,相邀密谈。据说他们先打听伙食标准,打听会议是否安排了舞会和内部电影,然后提醒某些没有经验的朋友千万别把论文提交出去,顶多只能交个提纲。因为有些“老家伙”江郎才尽现在最喜欢剽窃别人家的观点和材料,虽为君子但不得不防。转而他们又对未来的理事会选举非常关切,纷纷挥着拳头表示,称学会老化的问题再也不能继续下去,这次非把“老家伙”都选下去不可,“代沟”是客观存在我们也毫无办法……他们大概串门太多,又经常讨论要事,所以总是丢包——不知自己的提包忘在哪间房里。于是他们饭前饭后总是忙着招手,找自己的朋友:喂喂,我的包在你房里没有?嘿,真是活见鬼啦!

  为了体现各方面的代表性,学会还邀请了一些来自基层的业余语监员。这些老倌子大嫂子一般文化水平都不太高,一到这儿,犹豫了许久不知是否该把红袖章戴上。很多人抽着廉价纸烟,对文化人们去小卖部买磁带买书刊都十分不解,只是小声打听窗式空调机和浴室里的蛇形龙头该如何使用。他们晚上上床早,早上也起床早,除了经常吆喝“吃饭去吃饭去”以外,便闲得无聊却又不动声色,顶多研究一下宾馆的花草或者窗上的螺丝帽,显得自己也有研究兴趣。他们中的个别人较有见识,常对高层文化人们横一眼:你怕那些眼镜鬼蛮有狠?天下文章一大抄。知道么?抄!

  大会总算开始。小N当然最忙,一条红裙子闪进闪出,与老学者中学者少学者都能谈笑几句,还得注意热水瓶和茶叶,注意给录音机换换磁带。她与他人谈话时忽而扭起眉头,忽而哈哈大笑,有时被人神秘地叫到门外,听取有关多弄一张电影票的请求。她对来弄票的男人都很热心,表示她尽力想办法,实在不行的话她就自己放弃。

  M局长的开幕词已经致过了,开始坐下来听学者们的发言。为了表示谦恭,他的臀部落下去时与座面接触得很轻很轻,也很稳很稳。他手捏水笔,越记越感到难记,越记越感到科学确实可敬,庆幸自己刚才以“南郭先生滥竽充数”自轻自贱。

  学者们大多谈得深奥,学术价值显然极高。有的把外国人的名字念得抑扬顿挫很像外文,如“康斯坦尼”的“康”字必定音位极高,而“坦”字必然拖出长音,先向上扬去,再下滑猛收。有时又冒出一句叽叽咕咕的洋文且不作译解,似乎是无意间随口溜出,外语已被下意识运用。有时还打住话头蹙眉疾首,脑子里苦苦搜寻某个概念的表述方法,最后才来抱怨本国文字中的这个概念实在不够精当。

  有的虽不太讲外文,但也不是等闲之辈。旁征博引,学通古今,几乎句句话都能注出出处。哪怕引一句“语言是很重要的”这句话,也注明是引自某某出版社某某年版本某卷某页,其治学严谨的风范和皓首穷经的功力,令M局长不敢吱声。

  这些人在演讲中常常背诵三两句古诗,使讲话的人文内涵更加丰厚,肃穆基调上又添活泼韵味,而且古诗总是信手拈来,背得十分流畅,背诵者决不看稿纸,好像学富五车已对稿子不屑一顾。

  坐在局长身旁的一位鬈发青年学者,冷冷地发出一声哼,让局长好生奇怪。莫非后生可畏,这位学界新秀还有更加高深的异招异法?

  局长又觉得冷汗在背上沁出。

  果然,轮到鬈发新秀登台了。他一登台就甩动长发,燃火大口抽烟,显得有点不规不矩来者不善。他摘掉茶色蛤蟆镜,手撑讲桌,目光平伸,盯着会堂上空滑来滑去的两只燕子,好半天不吭声,像在深沉注视人类的下一个世纪。待人群中有了叽叽咕咕的碎语,他才开口谈起了燕子——从燕子向往自由天地,谈到学术自由的必要,符合先言他物再及本意的比兴手法,果然是潇洒随意别具一格。人们这时候才注意到他根本没带稿纸。这一发现使下面某些中老年学者面色不悦。但新秀对此胸有成竹并不在乎。他谈了古埃及文化拿破仑帝国本市的城市雕塑及刚才会前广播里的一支交响曲,然后说刚才A老提到的D老的一个观点其实C老在致G老的一封信中已有所触及,而自己在与F、J的私下交谈中对那个观点曾表示赞许。一句话顺溜溜地左捎右带,把七八个人的心里都说得舒舒服服——有人气色缓和地开始挖耳。

  但他决不庸俗吹捧,表示青年人要勇敢探索和挑战,有时在前辈面前斗胆直言乃至胡说八道也纯属正常。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不是吗?于是他又点燃一支烟,谈起语言的准确性明晰性生动性俭省性,谈起时代感民族感历史感真实感文化感流动感升华感空间感辐射感宏观感先锋感,谈起大和弦对位原理与语言内应力的非线性函数关系,谈起语言密度的情绪效应和吸收方言过程中的熵增加绝对趋向,谈起广义相对论和原始图腾在哲学上的意义对于信息工程的定量分析和蝶形数学模型来说确实是十分紧迫的课题,学界对这方面的探索应给以充分的注意而不要打一些无谓的口舌官司。当然,他最后的话头又落在燕子身上。

  燕子——他扬起手在空中狠狠地一挥。不过这只刚才只是向往自由的燕子,现在从他口里飞出已成为一只“带着时空永恒之谜的语言之燕”。

  他稳稳地收回目光,沉吟着将烟头在烟灰缸里细细地揉灭,如同钢琴家曲终之后仍沉迷于音乐圣境,许久许久还难以返归现实。听众也都觉得大厅中余音绕梁,好半天才知演讲已经结束,于是掌声四起。尤其是N小姐眼中透出崇拜,不时地用喷香小手帕揪一下自己翘翘的鼻子。

  掌声还算热烈,但M局长注意到台下不少人在交头接耳,脸上有不以为然又宽容大度的神情:年轻人嘛,这个……嘿嘿……

  M局长悟出自己刚才不必那样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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