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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阿罗德·艾克顿爵士等在大院门口,系着一条粉红的羊毛围巾。裘利安有点不安,他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俩原先讲好,在里面等。

  艾克顿说他想起,仆人不认识裘利安,不会让他进。

  这家大院主人齐白石老人,艾克顿说:“白石头老人,名字怪,对吧。德国人最赏识他的画,这是本世纪中国画坛第一大师。”

  裘利安敲的门,仆人打开门,见他,果然不理睬。见他身后的艾克顿,忙点头作揖,直道歉,说不知道这洋鬼子是艾克顿的朋友,怠慢了,请恕罪。

  那天喝酒,艾克顿对裘利安吹嘘他的收藏。忽然说,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东方的塞尚,中国的马蒂斯,就住在附近。而且最妙的是这个马蒂斯卖价并不太高,你可以给家里买点礼物。裘利安购买的中国工艺品已经太多了,恐怕够布置一整个画廊。价格都不贵,怪不得那么多西方人,一到中国就把钱花在瓷器、玉器、真假古董上。但经不起艾克顿一顿猛吹,裘利安答应了。布鲁姆斯勃里因为两次举行后印象派画展,震撼了英国的艺术趣味,成为现代性的代言人。或许,他能做出同样的大发现。

  仆人边陪着边领他们进院。

  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回廊,左拐右弯,最后才到白石头老人的画室。没有西方画家的那么大,但也没有那么乱,极其亮堂极其整洁。听说老画家已有七十岁,裘利安第一眼看上去就佩服,面貌有一种强悍的力量,稀疏长须,一点不见白,瓜皮帽,戴眼镜,客气地微笑时,脸上也不起皱纹。室内还有几个男女,看来都像是助手或是学生,尊敬恭谦地看着。

  老人不说话。

  艾克顿让裘利安说中文,他结结巴巴,只有几个词,干脆让艾克顿说。

  艾克顿中文流利,一口北京腔,大说恭维话。

  这一招很有效,老人的微笑收住了,当场让助手铺开宣纸,问客人要画什么?“花鸟鱼虫,螃蟹对虾,鸡鸭猴蛇,任选。”

  裘利安认为他在开玩笑,就说,“一对螃蟹。”那老人的助手用镇纸压住纸,磨墨服侍。老人握着毛笔,捋起大袖。果然,就在他们面前,两只螃蟹生龙活虎地出现,一只稍淡一只稍浓。十六脚四螯,张牙舞爪,各不相同。

  艾克顿说:“一公一母,在干什么?”

  老人大笑,不回答,而是拿起一支细毫,蘸着浓墨,轻轻四点,两只蟹在眉来眼去。裘利安眼睛瞪亮了,艾克顿高兴得鼓起掌来。这就是中国的马蒂斯?可以当堂表演,不像西方画家,画两个螃蟹,恐怕得折腾几个星期。

  “能买吗?”裘利安问。

  “可以,六美元一尺。”

  这是艾克顿的面子,否则,让买也不是这个价。艾克顿得意地跟裘利安咕哝,这位老画家的生财之道实在有点奇特,比他的画风还更有特点,画价用尺子来量,按尺寸卖画。

  裘利安突然有点犹豫了,这当然不是马蒂斯,好玩的素描而已。况且,这样卖画,现画现卖,未免太古怪。不过天知道,中国艺术,中国艺术家,西方人都无法理解。

  “能开支票吗?”裘利安咕哝了一声。

  回答是没问题,艾先生是老顾客。

  室内没有钢笔,于是裘利安用毛笔蘸着墨开支票,手指笨拙,小心翼翼也写成了。老人题字送了艾克顿两幅小画。将要告别时,艾克顿对裘利安说,“房里那个穿西式上衣,口红涂得厚厚的女人眼有异光。别看,别看。”

  他们走出房间,老人殷勤相送,但只到房门口。艾克顿真了不起,在北京不过四年,已成京油子,在中国混得很内行,能每隔几步都对那老人说一番恭维话。

  出大门,艾克顿才说,那女人是老人的小妾,朋友的礼物,才七年就生了六个孩子,刚又生了一个。算算,老人该是七十二岁了,实在多产多福。

  这下裘利安愣住了。他手中的画卷,也好像有精灵地变得沉重起来,这个东方马蒂斯起码还能活上三十年,再生一批儿女。他的螃蟹,他的速生螃蟹,也是房中术产物?

  艾克顿说,“家藏有这老先生的画,小心防盗。”

  第二天,闵来旅馆,她看了裘利安买的画,笑着说,“值,白石头老人的画,以后你的子孙准会因此发一笔横财。”但她马上停住不说了。裘利安看了她一眼,子孙等等,太靠近两人忌讳的题目。

  太阳升高后,雪融化快,但残留在屋瓦树枝上。因为外出,闵特意选择了紫青底色,泛银光的翠兰缎子面旗袍,有个孔雀毛织的坎肩。裘利安早看到她是穿了耳孔的,却是第一次见她戴耳环,每只耳坠是两块一大一小蓝宝石,银花边相连,同紫青色相配。

  他们俩来到东来顺吃饭。这家店的涮羊肉——一种奇怪的吃法,一个铜炉,中间烧炭火,四周是汤,薄如纸片鲜嫩的羊肉,在沸腾的水里一烫就成,蘸碟子里的酱,味道极佳。葱和新鲜的大白菜莴笋叶切成细丝在盘子里。

  又是隔席,裘利安发现椅背上漆有一对长头发长胡须的水鸟,闵说,“这种鸭子,中国人叫鸳鸯,‘爱情鸟’,因为它们永远互相偎依。”

  两人吃得很慢,边喝白葡萄酒,边谈起文学。闵说她的小说题材太窄,按现行的普罗文学标准,不值得读。她认为小说是艺术,而她只能写自己的生活经验,太太,小姐,少爷,堕落成反叛青年。

  “像我?”裘利安笑了起来,打趣地说,并从衣袋里掏出诗页来。

  闵抓过来就要读,裘利安说宜看不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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