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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她一边习功,一边低声说:用竹叶、皮桃肉煮水沸腾,待温热适度时,脱衣入水中,让体内体外污秽之气排除,这是最普通的沐浴。她最喜欢用朱砂雄黄雌黄各三分,捣细,用棉纱布装好,塞入双耳,第二日中午,日上山顶,用新鲜水沐浴。但她喜欢干浴——闵边说边做,看起来像自行按摩,但复杂得多:

  双手从眉间眉内之两角处,人中之上两侧,遍摩脸部,各九转。用指尖梳发,往身体下延续,双掌托住乳房,手指尖上作花样的拨弄,最后延到下部位置,有更教人目不暇接的复杂指法。

  裘利安认为这只是女人的手淫,不过,仪式化了,就神秘起来。就像她的所谓的“啸”,不过是更令男人兴奋的一种东方女人遮耻的“叫床”方式,一旦仪式化,连闵这样的知识分子也不会害羞。

  随着她的自我按摩动作,她的睡衣敞得更开,最后落在地上。她又赤裸了,但与以前不一样,她人在房里,神却不在,好像她正在灵魂脱壳而去。

  她脸上出现一种神定气住的满足感。他完全相信,闵在遇到他之前,一直就是用这类方式自我满足性欲,或者说,由于房中修炼,所以她才把青春保持得这么完美。

  他突然觉得闵很可怜,没有满足她的男人。而且他害怕闵突然消失,这两种感觉一下抓痛裘利安的心,抓得很痛,他只有上前抱住她,心里才感到好受些。

  这令他很惊异,他怎么会对她有这种超出性之外的感情?他一向不愿和女人有性以外的关系。最好做完就结束,各奔东西。他喜欢为性而性,只求乐趣。现在他惊奇地看到他走出自我设禁。

  这个在他怀里的中国女人,要知道多少年来,她就这样练气咒语,与道教的邪门歪道一起孤独地度过岁月,漫长的少女时期,婚后的日子,也是一样从身体到内心寂寞。三十五年,这一年该三十六个年头了!裘利安比谁都明白什么是孤独,什么人的孤独才算得上孤独。

  他初有记忆,几乎是在襁褓里,父母阿姨叔叔们在另一大房间里高谈阔论,吵闹不休,笑声不断时,他一人在小床里,他就以哭声来抗争他被抛弃在一边的孤独。他独自承受黑夜,包含着暴力的风,春天最厉害,能把橡树连根拔起。母亲有时似乎听见他的哭声,就会让整个房间的人停止说话,要听明白。弗吉妮娅阿姨说,自从他降生,布鲁姆斯勃里集团就像有一个小魔鬼诞生,全得听他的哭声。

  就像眼前,为什么他来东方冒险,和这么一个中国女子一再幽会,只有一种解释:他的孤独,她的孤独。他们都害怕孤独,他们需要对方的心。幼小时,如果哭声无用,未引起母亲的注意,那他就只得停止哭泣,双眼绝望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屋顶,忘记所有家具的形态,窗外天空的色彩。

  第十二章 螃蟹的美

  夜里下的雪,到上午就停了。雪的反光使人和房屋更美,添了一层明亮。他们两人坐着马车,行驶在这年二月新雪尚未被人清扫干净的街上,两旁整齐的白杨直指天空。裘利安黑大衣黑呢帽,闵却是蜜桃色套裙,外面一身枣红氅衣,她的头发全扣在帽子里。或许雪光寒冷,或许由于阳气滋润,她的脸颊越发透着青春的光泽。一黑一红的两个人,戴了一黑一红的手套。

  在出门之前,裘利安前一个晚上和这个清晨都坐在桌前蘸着墨水写诗,扔得桌子四周全是纸团。寒假就要结束,回青岛的日子临近。闵要回家安排仆人买回程火车票。

  很好,闵记得回青岛的日子,而且她自己在作安排。如果她不提,裘利安也不愿提,如同没这件事,仿佛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青岛的家庭和工作之类责任,根本不存在一样。

  雪的白,闵一身的红,非常扎他的眼。

  艾克顿那发自肺腑的感叹:北京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天堂!他想着这话,眼光扫过在路边小孩堆的雪人,堆得太大,正在渐渐倒下。从大街转进胡同,挺宽绰的胡同,有卖艺人牵着猴子耍把戏,猴子套着一件怪里怪气的花衣服。

  “你属猴?”几天来,闵都是高兴的。

  “难道我天性不愿安宁,成天就想折腾?”裘利安说。

  “海湾山移易,一个猴子……”闵声调压低,“属猴就比我小八岁啊!”

  她这是什么意思?

  裘利安没有回话,她在暗示什么?整个在北京的日子,她都是快乐而达观,可爱极了,除了那次看劈棺的戏,那是例外。但是,他们从未谈过长远的事。这样,反而使他有点不安了。他不能主动先谈,闵怎么想的?她是否就等着他先谈呢?

  揣测不了。

  这个闵真能沉得住气。不必问她,他就清楚,她当然想谈,但越是想谈的题目,越是能闭口不言。

  中国人真的只管扫自家门前雪,堆在院墙边的雪很高,胡同里岔道,人行走的脚印又黑又深,有的地方开始化雪了。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经过,踩在泥浆似的雪里。闵叫车夫停一下,她买了两串,一串给裘利安。

  裘利安咬了一口在嘴里,脆生生的酸甜。闵笑了,说她就知道他喜欢这种小甜食,而且全国只有北京的,才真正好吃。

  马车驶远,载着闵回家。裘利安从胡同口,依着门牌号数朝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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