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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6年在湘江宾馆同尚青青分手时,我告诉了她我家的住址(她也告诉了我),没想几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她上我家来了。她说她是办事经过这里顺便来拜访,她说她主要是来看看我现在的家庭,说得很冠冕堂皇。她手里拿顶白太阳帽摇着(这是不自然的,那天很凉快),身上藕白色真丝绸夏衫把她丰腴的肌肤衬得很健康,她的嘴角悬着一抹轻笑,嘴唇是涂了口红的。“你爱人呢?”

  “她上班。”“看看女大学生的照片,”她指我女儿。我迈进卧室拿出了影集。“像你,”尚翻开影集便说,“但比你漂亮,真长得好。”

  “马马虎虎罗,”我已习惯这种夸奖了。尚又盯着秋兰的一张照片,“你妻子也漂亮。”她合上影集说。我说:“对得住人罗。”

  她站起身,在我称为“老鼠窝”的房里转悠,这间房子那间房子地看,这件东西那件东西地摸,赞不绝口,连我的厨房和卫生间她也赞不绝口。“抽水马桶的颜色淡雅,粉红。”她称赞得不是地方地说。我说我原想买白的。我们是在找话说,她夸大她的感觉,故作天真,她是害怕我们一并掉进回忆的陷阱里去。当我们把所有的话都说完后,沉默就如毒蛇爬到了她身上,她跳了起来跟鸡飞了起来一样。“啊呀,我得走了。”她煞有介事的形容。如果我要留住她,她是不会走的,但我感到那是玩火。她拿起搁在沙发上的白太阳帽,走到门口又偏过脸来说:“到我家来玩罗。”我答应了,她把太阳帽戴到头上,轻盈地走了。神经病,我这么想。

  她来找旧感情吗?这个疯子。

  我做完晚饭秋兰就下班回家了。她进屋就把衬衣脱了,换了件男式汗衫,把解下的两个海绵乳房扔在茶几上。我等她洗完手脸,坐到饭桌旁时说:“下午尚青青来过。”秋兰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说:“就是我前妻,这个神经!”她望着我:“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鬼晓得!”“你没跟她有别的事呗?”她像豹子一样盯紧我。

  我感到好笑:“我哪里还有心情同她磨阳寿。”吃过晚饭,我走到晾台上抽烟(自从她的乳房割去后她对烟味就反感了)。天是紫蓝的,有几缕灰云,遥远的树梢上吊着一个弯月,有一股铁锈味从天上飘来,很重。

  月亮巴巴,肚里坐个妈妈,

  妈妈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我忽然忆起这首童谣。我小时候常听见一些年轻母亲吟唱这首童谣为婴儿止哭或催眠,如今也偶尔听见。它充满魔力,世代流传。

  这首童谣全文是:

  月亮巴巴,肚里坐个妈妈。

  妈妈出来买菜,肚里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绣花,绣个糍粑,

  糍粑跌得井里变个蛤蚂,

  蛤蚂咯咯咯,和尚吃菱角,

  菱角溜溜尖,和尚望着天,

  天上四个字,和尚犯哒事,

  事又犯得恶,抓哒和尚砍脑壳。

  秋兰走过来斜乜着我,“你在想她呗?”“想月亮巴巴。”我我告诉她母亲讲的一个故事,那时我还校母亲说一天有个细女孩在家做作业,忽然有人叩门,咚咚咚,细女孩走过去把门一开,原来是只老虎。秋兰笑了。我们迈进房里,坐到沙发上,我说我真希望我们年轻20岁,那样我们就有精力去创大业。秋兰说:“你可以想象罗。”她有点不高兴,因为她不可能回到二十年前去,她的两个奶子做了切除手术,现在胸脯上留着两条棕色疤印,像两条蜈蚣伏在那里呈凶险相。好几年前她的乳房内就有两团硬块,手摸上去能感觉到。后来奶头黑了,整个乳房萎缩了,现出皮拉扯的形容,乳腺癌。前年做的切除,好像没留下后遗症,然而做为一个女人她却越来越不像她的过去了,从前那时常抚慰着我的温柔逐渐荡然无存,换之而来的是暴躁脾气,有时候为一句话竟同我真刀真枪地干(砸碗摔椅子)。她的乳房丢失了,造物主就改变了她整个人。我想,于是原谅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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