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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孔繁正一副指点江山的派头。他的目光投向四周群山,脸上竟溢出激情。丁子恒还没有见过他如此激动,心里便有些讶异。孔繁正从三斗坪岩石上晶莹亮闪的黑云母,谈到到火成岩区的物理风化剥蚀,由此又谈及南津关石灰岩区的化学风化溶蚀。物理风化剥蚀使三斗坪外貌呈阶地状,内里却坚硬无比;化学风化溶蚀令南津关外貌强硬森严,内里却满是溶洞。坝址应选择何地,答案当显而易见。孔繁正说,坝址若定在三斗坪,大坝有成功和失败两种可能性;但如果定在南津关,那么结果只有一种,就是失败。这是大自然的决定,我们人力难以改变。

  金显成笑道:“不管坝址定在哪里,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可谓华山一条路。我们只有一条路好走。”

  孔繁正说:“如果只有一条路,那就走向三斗坪。”

  丁子恒说:“从施工角度看,阶地对于施工时布置建筑物十分有利。其一,可以省去不少平整工程;其二,阶地上高程相差少,建筑物平面联系容易;其三,不同高程的混凝土工厂可以选择不同的阶地布置;其四,横切阶地走向的大冲沟,可以用做交通线的展线,把各级阶地连成一体。”

  孔繁正说:“丁工是施工室的?”

  丁子恒点点头。孔繁正说:“丁工这个阶地有利施工一说,正是对我先前所说阶地地质情况的一个补充,十分有力。”

  洪佐沁附在丁子恒耳边,低声道:“发现没有,这个孔繁正喜欢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话。”

  丁子恒说:“这大概是强者派头。不过,他看来还是有本事,头脑反应敏捷,思路缜密严谨,陈述事件用词准确,干净利索,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个工程师应有的素质,他似乎都有了。”

  洪佐沁说:“有本事就有本事呗,何必摆一副我比你们全都行的派头?”

  丁子恒说:“那倒也是。”但丁子恒在说这话时,心中对孔繁正的反感已经淡了许多。他想,一个人有本事,就算多一点毛病,也没什么。

  爬上三斗坪附近的高峰白岩尖,人们都开始出汗。山顶寒风扑面,冬日阳光传达出来的一点点微弱的温暖,被冷风一吹而尽。纵然如此,还是有人脱下了棉衣。

  伫立山顶,峡谷河流皆奔至眼底,与河滩所见迥然不同。长江如带,由西北万山丛中奔流而下。至三斗坪拐一大弯折往东北,又没入那云封雾锁的万山丛中。江北岸如万顷波涛般起伏的群山正是那久经沧桑的黄陵背斜。它像一块盾牌,保护了这一段短短二十公里长江免于遭受震旦海、寒武海等海相沉积,从而给长江留下一块“净土”。丁子恒眺望着穿山而来,又穿山而去的长江,心里漫想着亿万年前,四周海浪滔天,一望无际,仅此一处孤岛,屹然独立于万顷重洋之中。然而亿万年后,长江竟腰斩这一背斜,直奔东海。大海不能吞没,江流竟可截开,大自然真是神秘莫测。

  晚上便住在工地。工地将一座旧仓库改造成住所,只一个房间,用木板搭起通铺。自来水在门外,厕所亦只是一个草棚,隔得远远,如欲入厕,须得跨过一条小沟。屋中间吊了一盏灯,灯光很暗,若想看书读报,会很吃力,于是便只好聊天。

  工地钻机轰轰的声音压倒江面的风声,成为夜晚的主响。钻塔上的灯在黑夜里尤其显得明亮,它同淡淡月光溶为一体,穿过仓库的窗口,把影子投在床铺上。室内没有桌椅,打开随身所带行李铺盖,铺在床上,便既是桌子亦是板凳。许多工程师在家讲究,出了门便一改面目。用丁子恒的话说,在家里,你是自己,也是工程师;到了工地,你就只是工程师而不是自己。在家里,你可以为自己创造条件或改造条件;到了工地,你就只能顺应工地条件。既做了工程师,便得有这些最起码的心理准备。

  张者也一边打开行李,一边说:“坝址如果定在三斗坪,咱们现在住的这个仓库,将来会在什么地方?”

  金显成说:“在水下。”

  张者也说:“当然是在水下,可是在水下什么地方呢?”

  姬宗伟笑道:“张工,你弄那么清楚是不是想让后人将来在水下寻找你的遗迹呀?”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

  惟孔繁正脸上依然冷冷冰冰。他盘腿坐在床上,仿佛凝思。金显成低声说:“看孔工,身子虽然休息了,可脑子还在工作。”

  孔繁正说:“‘扁舟转山曲,未至已先惊。白浪横江起……’下句是什么?”

  张者也说:“这不明摆着的吗?‘一下掉江底’!”说完自己便先笑起来。

  丁子恒说:“是不是‘槎牙似雪城’?”

  孔繁正说:“对对对,正是这句。‘番番从高来,一一投涧坑。大鱼不能上,暴腮滩下横。小鱼散复合,浼灂如遭烹。鸬鹚不敢下,飞过两翅轻。自鹭夸瘦捷,插脚还敬倾。区区舟上人,薄技安敢呈。只应滩头庙,赖此牛酒盈。’这是苏东坡过新滩时写下的诗。”

  洪左沁说:“我们这里就丁子恒最懂诗,他爸爸是文学教授。”

  姬宗伟说:“依着洪工的推论,我爸爸是开小酒店的,难怪我光听到有大鱼小鱼。鱼是好菜,下酒好得很呀。”仓库里立即叫笑声爆满,连孔繁正亦忍俊不住。

  笑罢,丁子恒突然想起什么,说:“孔工,新滩自古为崩滑区,距三斗坪不远,如果坝址选在了这里,一旦滑坡,会造成影响吗?”

  孔繁正说:“应该不会。新滩在宋代、明代有过两次特大滑坡,两次分别断航二十一年和八十二年。但从那以后,滑坡都不太大。当然这并不表示以后就不会有大规模的滑坡了。不过,大坝修好后,以最低设计蓄水位一百五十米计算,水位至少抬高八十米以上,再有滑坡,入水势能条件必然降低,涌浪的破坏力会非常之小,更大可能是崩滑山体直接泄入江中。”

  洪佐沁说:“那会不会因此而造成水库泥沙淤积呢?”

  孔繁正说:“这就不是我所能回答的问题了。”

  金显成说:“泥沙问题有没有滑坡都是一个关键的问题,我们应该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解决。”

  孔繁正说:“两年前我和皇甫白沙……”说到此,他突然顿住,似想起了什么,但他还是说了下去:“……住在这里,他说总院准备抽几个骨干到全国多沙河流去跑上一圈。他说不光是泥沙,还有卵石问题,以及大坝截断长江的泥沙卵石后,由上游来的泥沙会不会淤积库底,会不会在洪水泛滥时重新进行新的造陆运动等问题。我觉得提出这些问题是本着一种科学精神。大坝我们要修,但每一个可能对大坝产生影响的因素,我们都应该提出来研究。老实说,皇甫白沙还是个干事的人,只可惜……”

  金显成打断他的活,说:“孔工说得对。我们做工程的,一笔下去,歪一下,便有可能铸成大错。所以,从防洪到发电,到航运、泥沙、移民以及地震、战争、滑坡,林林总总,全都必须经过详细而又科学的论证。一切做到万无一失,方可真正开始操作。”

  姬宗伟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呀,这不太符合大跃进的精神吧。”

  孔繁正说:“修三峡大坝和做别的不同,不是修几百座小高炉,炼不出铁来就铲平算了的事。我能保证坝址绝无问题,其它方面,我颇多担心。金工,你是总工室老总,不能只顾赶速度而把最重要的东西给赶掉了。”

  丁子恒几乎想为孔繁正欢呼。他想,这才是工程师的良知哩。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心里冒出个怪念头,倘若有人把孔繁正这番话拿上去汇报,孔繁正会怎么样呢?苏非聪也不过只是一句话呀!如此想过,他头上汗津津的。

  金显成说:“这个问题嘛,总院自会掌握,一切都会按科学态度来办。就是部里和中央,对三峡枢纽的每一步行动也都非常谨慎。”

  屋里顿时安静了。屋角突然传来簌簌声,那里放着一只大米缸,显然是一只老鼠在里面发出的声音。丁子恒说:“米缸里有只老鼠。”

  众人凝神谛听,一致判断,缸里确有一只老鼠。姬宗伟说:“想办法把它弄出来才好,要不米里会尽是老鼠屎。”

  张者也说:“那倒可以挑出来。关键是咱们的自尊心受不了,吃老鼠剩下的米,这传出去,名声不好呀。”

  金显成说:“我有个办法,去打一桶水来倒进缸里,把它淹死。”

  立即有人说:“那怎么行?那缸里的米不都给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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