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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洪佐沁说:“如果在南津关修坝,为解决溶洞问题,可能会投入比一座坝还要高的费用。”

  金显成说:“洪工说得不错,修这样的两座坝,应该比在南津关修一座坝的费用要省一些。同时副坝的建成,还可以解决主坝可能出现的下泄流量不均匀的问题。不过,这个方案还在研究中,到底能不能行,还得论证。”

  张者也便笑道:“南津关这地方,山河壮丽,却徒有其表,非你我之辈用武之地。让文人墨客吟吟诗,市井小民观观景,它也就够了。”

  孔繁正说:“这样近距离地修两座大坝?全世界的人都会说中国人是发疯了。”孔繁正的声音依然冷冷,充满傲气。

  丁子恒听着来自各处室工程师的高谈阔论,一直没有插话。丁子恒并非木讷寡言之人。在三四个熟友面前,他可以谈笑风生,不乏幽默。一旦超出此范围,他便习惯缄默不语,只静静坐在一边,听人谈论。

  对于三斗坪、南津关二者坝址孰优孰劣,丁子恒觉得每个人的话都有一份道理。但如果修建主副两坝的方案能够论证通过,丁子恒以为这恐怕是最理想的,可谓皆大欢喜。设想长江上相距不足五十公里处,连连耸立两道世界级大坝,那该是何等辉煌的景观。正想时,他听到孔繁正关于“发疯”一说。丁子恒心道,是不是发疯得由我们来定。你懂地质,未必连水电你也懂?

  丁子恒不喜欢孔繁正。孔繁正眼睛常常向上望,头亦微仰着,神气中满是傲慢。开口说话,腔调亦是冷而无情。这使丁子恒总是情不自禁地往当年南京常见的达官贵人身上想。而一个工程师,丁子恒想,你摆这副派头做什么?你若有本事,何必如此?你若没本事,拿派头也没用。

  孔繁正的一句话,令热烈的讨论瞬间冷场。许多人都不好做声,便把眼睛投向舱外。

  汽笛不断地吼叫,山鸣谷应。轮船有如在一条狭窄隧道里蛇行。夜色依然浓重,两岸石灰岩陡壁不断变幻形状,显得分外峥嵘可怖。灯标也愈来愈密,不但在水上,两岸峭壁上、山岬间,亦都布满灯标。丁子恒知道,这是石牌到了。

  夜色里的石牌是航行途中一大关口。航道在此突然转了一个比九十度更甚的急弯,一个礁滩由右岸突入江心,这便是著名的石牌珠。石牌珠如同峡谷中突伸的一只胳膊肘,拦住水流,把原本就不宽的航道压缩成一条单行线,弯道半径只剩五百公尺左右。轮船只能循着灯标,怯怯地从山边擦过。引擎吼叫得颇吃力,快车慢车的铃声几乎未曾间断。瞬间,江上灯光更密了,左岸是灯,右岸也是灯。红色白色,相隔相间,在夜色笼罩的江面连成道道光带,形成少见的绮丽景色。

  轮船绕过石牌珠这道大弯,便进入灯影峡。来程已在夜色中闭合,只有那几条光带,远远望去,已汇成一道巨大的光芒,刺入万山深处。

  丁子恒特别喜欢灯影峡这一名称,他觉得这叫法很是优雅。有人说是因为南岸石鼻山上四块大石形似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四人,此四人姿势各异,映在深蓝色天幕上,有如灯影戏,故有此名。丁子恒却不信此说,他想这肯定是未曾夜航过三峡的文人信口编出来的。灯影峡之所以冠以灯影二字,与孙悟空诸人何干?南岸那几块大石头也不过是好事之徒的牵强附会。只有他们这些在夜色茫茫中穿峡而过的人,方能真切体会到灯影峡的真谛:石牌水道,弯急路窄,夹江两岸,灯光密布,天色一暗,便见得山体上江面上的绰绰灯影。往来船只,离开这些灯,便寸步难行。这才是灯影峡名字的由来,连峡谷两岸的震旦纪石灰岩也因之而被称为“灯影灰岩”。

  穿过灯影峡,过了南沱,峡谷渐渐开阔。石灰岩的绝壁悄然后退,终于在三斗坪附近消失不见。天开始有一点微亮,丁子恒隔窗看到了朦胧中的三斗坪。

  三斗坪乃长江岸边一极小极小的镇子。抗战末期,曾作为一个靠近前线的走私转运中心,有过一度繁荣。许多船只和许多陌生的面孔在这小镇的水域进进出出,店铺里的东西好卖了,破旧而阴暗的客店有客住了,几家女子跟着陌生面孔的人或到重庆或下汉口了,繁荣景象大约也就这些。但无论如何,那只是它历史上的辉煌。抗战结束后,船只和陌生面孔都消失一尽,它便依然回到了冷落而寂寞的过去。直到许久后的一天,一只勘探队仿佛从天而降,这个已被遗忘的小镇才恍如一颗深埋多年的珍珠,被一点一点挖掘出来,一点一点拭尽泥土。突然之间,它有了纯净的光芒,这光芒竟从深深的峡谷一直射到天外。

  现在的三斗坪,成了一个大工地。工程师、技术员、钻探手、风镐手、测量员,随处可见,钻探机、开山机、三角点、导线桩、水准基点,满目皆是。珠络似的灯光在沿江两岸由山顶直挂到江心。虽然轮船引擎仍在耳边响个不停,但丁子恒一行仿佛已经听到了来自三斗坪的昼夜不停的钻机轰鸣声。

  天完全亮了的时候,丁子恒一行人踏上三斗坪的河滩。

  二

  早餐是在工地上吃的。一碗粥两个馒头,简单又省事。这种生活,工程师们都习以为常。吃完便将行李扔在工棚,开始查勘。

  姬宗伟从河滩上跑步而来。见丁子恒,高兴道:“丁工,你也来了?”

  丁子恒说:“姬工,你没回去过年吗?”

  丁子恒一叫,便有人笑。姬宗伟只好自己也笑,说:“祖宗没把姓弄好。在工地,我管事一多,他们就说,你哪里是‘姬工’,分明是个‘鸡婆’嘛。”他这么一说,笑声便轰的一下,撒得江滩满是。

  姬宗伟说:“先应该向大家道声新年好,我在这里专门等你们哩。我们在工地的人,从没过年的概念,钻机不停,人就得天天守着。金总呢?”

  金显成正同孔繁正说着什么,连忙答道:“我在这。”

  姬宗伟说:“我奉命听您调度。你们想先去哪里?美人沱八号行吗?”

  金显成说:“可以。”

  姬宗伟忽然又想起什么,说:“大家半夜里坐船来,很辛苦,要不要歇歇?”

  孔繁正说:“不必。时间比什么都重要。”

  姬宗伟此时方看到孔繁正,他眼睛一亮,说:“孔工,您也在这里。太好了,这里的地质情况,您讲就比我清楚多了。金总,孔工这一年差不多把三峡的每个角落都跑到了,这一带的地质状况,全都放在孔工的胸中哩。”

  张者也便笑了,说:“我的妈耶,那得多大个胸呀。”说得大家又轰的一笑。

  美人沱八号坝段就在三斗坪。这一坝段经过几年苦战,面貌渐渐明确,优点随了解的深入愈加突出。许多人从心理上觉得选定这个坝段做三峡大坝坝址可能性颇大。但感觉不能替代科学,所以,勘探工作一直在此紧张进行。

  姬宗伟说这个坝段上现在有四部钻机在钻探。两部在江心,两部在河滩。左岸坝肩狮子包山腰上,打了一个八十多公尺深的平峒,一直伸进山腹,这一平峒业已完成。右岸白岩尖山腰还要打一个平峒。为让开山机上山,须得修筑一条临时道路。故而每天有几百人在这里打眼放炮,以便沿陡峭的山坡开出道路。整个三斗坪有四条坝线在平行勘探,可谓钻机处处。光是白庙子坝线上,由山顶到江心便摆下七部钻机。两岸河滩上、冲沟里随时可见三角形的塔架。勘探队都是三班工作,人停机不停。江边仓库堆积的岩心木箱已成千累万。勘测的工作做得非常细,从南津关到美人沱两岸五十公里内,两个坝区,十四个坝段都被勘查一遍。看看那些到处散布的红漆木桩,便可知其工作量。

  一行人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耳边的轰轰声始终不绝。河谷过了三斗坪,便又收缩,直至转入牛肝马肺峡。这时三斗坪好似西陵峡中一个大肚子,而所以能形成如此大肚,是因为这里是火成岩地区的缘故。整个大三峡七百公里,只有由南沱到美人沱间的三十公里是火成岩区,其余都是沉积岩区,目前勘探已将这点弄得很清楚。姬宗伟且说且叹:“早先孔工说这是大自然一绝,我们还不以为然。现在上上下下看过,觉得这里真是天赐胜地。”

  孔繁正踏上一块岩石,居高临下。江风把他脖子上的长围巾吹得飘了起来。他伸手抓起围巾,将之掖在胸前,眼望长江,然后说:“宽阔的河谷地形,抗压强大的火成岩基础,对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十分有利,高二百公尺以上的混凝土大坝有如人造大山,非得这样的岩石做基础,方才安全可靠。尤其是上坝线,江心中堡岛有广阔的河漫滩,给水工布置、施工导流、施工布置都创造了极好条件。此外,这一带,两岸呈十分明显的阶地状。地貌学家已查出有九级阶地,差不多每隔三四十公尺,就有一级阶地。沿江一些村镇,如三斗坪、茅坪、黄陵庙、中堡岛,都是分布在一级阶地上。许多地名叫‘坪’,也都同阶地有关。阶地的形式和阶地发育比较明显,一方面说明了这一带地层仍在上升,河流仍在下切,因而这一带长江仍处于幼年峡谷期阶段。另一方面,也说明地质过程中,火成岩同沉积岩的石灰岩大不相同。火成岩剥蚀现象的确很严重,因而阶地明显,而石灰岩区阶地现象则不显著,它表面上似乎纹丝不动,内部却受水流溶蚀作用,形成百孔千疮的溶洞,南津关的地质状况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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