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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张者也说:“拿床被子把缸捂得严严的,缸里没空气,老鼠自然就死在里面了。”

  又一个声音说:“米里有只死老鼠,谁还敢吃这米呀!”

  本来有的人已经躺下,因为这只在米缸里簌簌乱跑的老鼠,又都坐了起来。人人盯着那米缸,高声讨论如何将里面老鼠弄出来。一说:“把缸整个翻过来,让米把它压死。”有人反驳:“不可行,未必能压得死。”一说:“干脆把缸盖打开,我们做一个包围圈,它往外一跑我们就把它打死。”又有人反驳:“老鼠那么小,一个缝就钻走了,我们包围得住吗?”一说:“弄点老鼠药,叫它一吃就死。”反驳便更加激烈:“想制造投毒案呀?老鼠药沾在米上,人吃了不也一样死?”

  老鼠并不在乎人们的讨论,依然在缸里簌簌地跑来跑去。一屋人的讨论进行了大半夜也没个结果。

  最终,张者也做结论道:“秀才遇到鼠,脑子不清楚。”说得大家哈哈一笑。一行人自下船后即去工地,一直未能好好休息,此也时已颇感疲惫,不多时,便伴着老鼠的骚动声,昏昏睡去。

  清晨五点,有人“咣当”一声推门而入,所有梦中人都被惊醒。这是工地食堂的炊事员进来打米做早餐。因有昨夜的讨论,此刻大家都屏住气,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炊事员怎么解决这只老鼠。只见炊事员走到米缸前,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有老鼠,便又关上,转身出门。满床醒来的人们正面面相觑,却见炊事员再度进来,手上拿了只火钳,脸上很平静,走近米缸,又打开盖子,伸火钳进米缸,仿佛只一秒钟,便夹了只老鼠出来,简单容易得似乎根本不必思考。屋里所有的工程师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丁子恒急了,说:“这这这……怎么就这么容易?”

  金显成长叹一口气,说:“还是工人师傅有办法。”

  张者也说:“真真是应了我说的那句话,秀才遇到鼠,脑子不清楚。”

  三

  在金显成建议下,查勘分成三个小组进行。丁子恒和张者也、洪佐沁分在了一组。三天后,他们沿途查勘,抵达南津关。

  稍近南津关,便能听见一阵阵的金属撞击声响彻在峡谷的幽静之中,开山炮声亦不时轰的一下爆响,以压倒一切的声势覆盖水面。左岸山腰有四个平峒正在掘进,俯瞰江面,可见一只钻探船正在江心做水下钻探。

  南津关绝壁千切,一水中流。江流过此,便似脱缰野马,失锁之龙,奔腾直向东海。张者也说:“说南津关是三峡大门,真也当之无愧。”

  丁子恒说:“所以陆游到此,当即写下‘三峡至此穷’的句子。”

  洪佐沁说:“客观地讲,在很多方面,在南津关建坝的确比三斗坪更为优越。江流瓶颈,峡谷大门,施工场地开阔,宜昌近在眼前。大坝工程小,三峡航道可以得到彻底解决,还有防洪发电效益高等等,的确容易使人一见倾心。”

  丁子恒亦说:“是呀,难怪像萨凡奇这样的高人都一见南津关就‘OK OK’个没完。只是,外观问题只牵涉施工的难易问题,而地质问题却关系到大坝的成败问题。”

  洪佐沁说:“不过说实话,不发现南津关,也就没法发现三斗坪。从这点上说,南津关功不可没。”

  张者也笑笑,说:“如此说来,就像读书,靠中学课本读进了大学,可进了大学,有谁还要中学的课本?南津关对于三峡大坝来说,只是一册中学课本而已,丢掉它也是必然。虽然我们心里都有些舍不得。”

  丁子恒说:“我也这么想。它在一个最必要的条件上出了问题,其它再好也就枉然了。”

  洪佐沁说:“那倒也是。”

  南津关乃长江中下游分界之处。激水出关,急剧南折,江面陡然增宽。水流至此,似百米赛跑冲刺后的散步,有了一派悠然从容,关里关外的风景也因水流的变化而迥异。丁子恒三人头两天一直在工地查勘,听说几天之前,左岸一个平峒突然大量涌水,几乎把工人淹死,其水位甚至高于江面。丁子恒三人到现场看后,长叹不已,都说无论如何,这里不能作为坝址,理由显而易见。第三天他们便公私兼顾,去了石龙洞和三游洞。用张者也的话说是考察与游览并行也。

  白龙洞在石牌下面约二三公里处,位于长江右岸,洞口高出水面将近百公尺,洞深达七百公尺。外宽内狭,但足可通人。洞深曲折,石钟乳和石笋触目皆是。入内后一个拐弯即伸手不见五指,因此,不带大电筒,便无法入内。石龙洞石灰岩是寒武纪的,它的前面便是不透水的石牌页岩。1956年,苏联专家查勘时,曾经建议在石牌页岩上选一个坝段研究,即南津关一号坝。但峡谷太窄,无论水工和施工布置都极困难,虽然也做了些勘探,但所有指标都明显不及三斗坪坝段,于是便断然弃之。丁子恒说现在看来,当放弃即放弃,才是最符合多快好省的。

  丁子恒三人因无充分准备,并不敢走进洞内多远。洪佐沁说:“听说白龙洞可通清江。”

  丁子恒说:“这说法恐怕也过分夸大了点。”

  洪佐沁说:“我跑外业时,在这里听说的。说是四十年代时,一个美国人进洞去探宝,结果在里面迷了路,走了几天几夜也走不出来。他绝望中在洞壁上留下遗笔,然后坐在那里等死。后来当地老乡见他进洞后一直没出来,便打着火把进去,把他背了出来。”

  张者也听罢便笑,说:“这美国佬脑子有病,怎么就会想到这里面有宝呢?要找宝也得闹清有没有才是呀,要不岂不是白白送命?”

  丁子恒也笑,说:“真要找到宝,就大有趣了。萨凡奇在外面发现惊人的坝址,他在里面发现更惊人的宝藏。”

  张者也说:“这叫国人怎么想?怎么中国的好事全都让美国鬼子赶上了?”

  三人便都哈哈大笑,声音在洞中回荡,嗡嗡嗡地响了好半天。

  他们没想到洞内还住有人家,生活用品十分简陋。丁子恒上前问:“你们住这里感觉怎么样?”

  一个老头含着竹节烟斗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方说:“好得很!”

  洪佐沁说:“怎么个好法?”

  老头说:“冬暖夏凉,不透风不透雨。”

  老头身边一妇女补充道:“还不要砖瓦钱咧!”

  丁子恒叹道:“这里的条件太差了。”

  老头说:“比起在山里,这就是天堂了。”

  洪佐沁说:“你们从山里出来的?”

  妇女说:“四川来的。我们那个村走了一多半人。不出来啷个行?没啥子东西填肚子,不出来就只有等死。”

  丁子恒大惊,说:“怎么会?”

  老头说:“有啥子不会?我家婆娘已经都饿死了,我隔壁老汉和婆娘也都饿死了。这都是我亲眼看到的。”

  妇女说:“没啥子说头。你们城里头人,哪里晓得哟!”

  丁子恒一行几乎逃也似的离开石龙洞。行在路上,他们尚在交流心中的疑问。丁子恒说:“大跃进以来,农村形势不是一直很好吗?产量都那么高。”

  洪佐沁说:“很有可能他们是跑出来的地主富农。本来就对社会主义心怀不满。”

  张者也说:“大有可能。是不是向上面汇报一下。”

  丁子恒说:“万一他们正是穷人,告错了怎么办?”

  一直到三游洞,他们方将这个讨论得没有结果的问题丢下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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