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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这就是我日后反复寻思的一个症结了。我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它无法让人理喻同时也无法让人释怀。它给人种种的暗示,它们全都让人感到沉重。那个疗养院,临湖傍水。环境幽静,是很适应人们捱过残缺生命的最后一程的,实际上它的作用就是如此。在那里面住着的,全都是被战争之手撕裂过的生命。他们肢体不全或者器脏不齐;他们躺在床上,有的终生再也不能坐起来,只能在天气好的时候让护理员抬到走廊下晒一晒太阳,就像翻晒一件一时用不着又不能丢掉的物品似的。四爷在战争中多次负伤,他有好几次被子弹击穿过,至于被弹片刮掉一块肉这样的轻彩,那就无计其数了。但是四爷的肢体是齐全的,他的器脏是齐全的,应该说,他是囫囵个儿地从战争中走出来的,他把自己关进荣军疗养院,和那些残缺的生命关在一起,他是为了什么呢?战争把他的什么给打碎了、撕裂了、消解了呢?

  我后来知道,四爷三次被俘的事,头两次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没有人知道在古浪城和辽县的那个村庄里发生了什么,它们在消逝了的历史中太普通太平常,而历史从来就没有把一个普通人的遭遇当成过一回事。只有四爷,只有他自己把它们当成了一回事,当成了委屈和耻辱。他实际上是吃了太多的苦。他的生命是在那些斑驳陆离的历史中受到了轻薄和嘲弄。他因为独自承受它们而觳觫不止。他把不说出它们来当成一种忘却,他把说出它们来当成一种倾诉。

  1953年6月,四爷和第H批志愿军战俘一道回到了祖国。火车驶进安东的时候,所有的战俘都流泪了,大家一起手挽手唱起军歌,有的战俘泣不成声,哭得昏死过去。四爷是那种长久不能开口说话的人当中的一个。他的精神比身体更为虚弱。他在战俘营的后期已经有些精神失常了。走出战俘营和回到祖国这两件事都让他承受不住。他手中捏着半块月饼,把自己贴在车窗玻璃上,一边啜泣着,一边贪婪地盯着窗外的田野看,然后他就把自己窝进窗帘中,慢慢蹲下去,揪着窗帘抽搐起肩膀来。

  在后来的甄别过程中,四爷像个急于对母亲倾诉的孩子似的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包括1936年在古浪和1938年在辽县的两次遭遇,四爷结结巴巴地讲诉着。四爷真是一吐为快了。四爷讲完之后就嚎陶大哭起来。他的那些同志们也哭。他们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可以经历和承受这么多的苦难。他们为此忘记了自己经历的折磨和屈辱。他们走过来,把四爷的肩膀搂住,大家就像一娘生的亲兄弟一样互相揩试起泪水来。

  1969年的一天,我看见我的父亲发了一通火,它和四爷的三次被俘经历有关。父亲当时被解职在家闲居,奶牛场的两名干部来外调四爷的情况,父亲把他们给轰了出去。在轰他们出门之前,父亲情绪激烈地冲他们嚷道:“我们这些人,我们谁的经历简单过?!我们想简单我们能简单吗?!历史是个求历史!它把—切都弄得乌七八糟!你让我们活在历史中的这些人怎么办?!你怪得了谁?!”

  四爷把说出他的历史来当作一种倾诉。他不能承受生命中的这种黑色秘密。它们像噩梦一样沉重地压迫着他,使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倾诉是为了忘却的倾诉。四爷是站在悬崖边上的。他以为那些滚滚涌来的白云是可亲可信的,他毫不设防地朝那些白云扑过去。他穿透白云朝深渊跌下去的时候,心里充满了遭到遗弃与背叛的困惑和疼痛。对于四爷来说,他的归宿只可能是一种了。

  我在前面提到过,我说我不明白,我的父亲为什么要阻止四爷回到家乡的土地上去。我这么说,首先是我知道,1961年那一次四爷从贵州北上时,他本来是要回到东冲村去的,那才是他的目的。他在长沙下了火车,提着一件简单的行李,像大多数行色匆匆疲惫不堪的旅客一样走出车站广场,他只是想看一看他在长沙工作和生活的一个侄儿以及他的孩子们,然后他会转车继续北上。长沙不是他生命的目的地。是我的父亲用一次我们谁都不知道内容的谈话终止了他的回乡之行。我有一处偏执的认识,我认为四爷的一生中,有过三次重返家园的实践,可三次都没有成功,它们都是在半途中被遏制住了,而1961年的这一次,比1938年和1944年的两次更具有终极阻止的意义。我这么说的背景情况还有一点,那就是我知道很多事例,这些事例中的当事人全都是在战争中受到过程度不同伤害的人,他们当中有些是身体受到了损害,有的是信心、尊严和人格受到了损害,比如自悲、自暴自弃、孤僻、怯懦、绝望、暴戾,他们后来回到了家乡,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土地上去,他们回去了,得到了抚慰,他们几乎全都重新活过来了。我固执地认为,如是当年四爷真的回到了东冲村,回到了家乡七彩的土地和如歌的山风中去,他一定会摆脱战争带给他的那些深深的损伤,终究会快乐起来的,他甚至能够恢复成家乡土地上最好的种田人。但是没有。

  没有。四爷最终没有回到家乡。他这一辈子都在朝着家乡的方向走。他每一次都与家乡擦身而过,失之交臂。他在晚年的时候,索性走进了荣军疗养院。在和平时代的一个角落里,他把自己固定在战争最后的一点残败的记忆中了。我们知道,一个人在求生不得的时候往往索性求死,可是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一个人在什么样的状态下才会不生不死的活着,而且把自己和家乡对立起来呢?现在我们到了问题的关键之处,父亲他为什么要阻止四爷的归去?有两个最为可能的回答,前者是亲情,后者是荣誉。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是相信前者的,也就是说,我是相信亲情的。这一对年龄相仿的叔侄,这一对儿时亲密的伙伴,他们是血脉相通、生命相系的。我相信父亲在四爷到达长沙的那一天高兴得都有点失态了。他大声地吩咐勤务员去割肉沽酒,大声地叫出我们兄弟妹妹来给四爷磕头请安。他哈哈大笑着,用力拍着我们的屁股,像炫耀他的牲口似的把我们—一介绍给四爷过目。他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不断地碰倒桌椅板凳,他太兴奋了。他是觉得他的另一条命被他意外地寻找到了。那天晚上,喝得微醺的父亲和四爷关在父亲的书房里彻夜长谈,他们谈到了什么呢?我相信谈话的内容只会是亲情。父亲执意地挽留下四爷,全是出于亲情。他不让四爷回到家乡的土地上去,因为那里再没有什么直系亲人,那里太苦太穷,而我的父亲,他是要把四爷供起来,供成老简家最后的老佛爷,让他的生命的后半截子里,好好地享一把福。

  我是在若干年后,在我成年之后才想到了后一种原因的。我们在渐渐长大之后会发现亲情并不可靠,它们总是在用一种温馨的面孔来欺骗我们,让我们麻醉。但我们毕竟会觉醒过来。就像长大了的狐狸会被父母厮咬追赶到荒原中去,就像角马父子会为争夺同一个伴侣而大打出手,我们会为别的追求把亲情丢弃在尘土和血泊之中,尤其在长大之后,我们自己也会变成追撵儿女的狐狸和与父亲争夺情侣的角马。那一年我被要求填写一份内容详尽的家族档案表,我第一次用排列法来总结我的那些家族的男性前辈,我为他们在某些方面的一致性感到吃惊。……二爷简乾通,1927年11月在黄安参加中国工农革命军鄂东军,1939年9月在晋西战死;三爷简乾人,1928年3月在木兰山参加中国工农革命军第七军,1935年9月在南返草地时失踪;大伯简家豪,1930年6月在光山参加红一军,1934年4月在通江保卫战中阵亡;二伯简定杰,1931年4月在新集参加红四军,1937年2月在倪家营子战役中阵亡;三伯简定英,1932年3月在苏家埠参加红四军,1939年2月在河南阵亡:……

  毫无疑问,我们老简家的这些男性前辈,他们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光荣的军人。他们无论是对家族还是对军队,都是前仆者,都是壮士英烈,都足以令历史生辉,今后来者骄傲。他们和四爷是完全不相同的两种经历者。四爷也是军人,但是四爷是那种不称职的军人,因为他有过三次被俘的经历,他的历史就被玷得了,他的人生就被弄得极其复杂了,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有一种不干净的感觉了。所有的人都可以蔑视他、唾弃他、主宰他,包括他的侄儿,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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