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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1961年在长沙的那个晚上,茅台酒让久别重逢的父亲和四爷醉意陶然。他们把自己关在父亲的书房里。他们谈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们谈了一些什么呢?我相信他们在那天晚上谈到了各自离开家乡后几十年的经历,当然,主要是四爷谈,因为他是长辈,因为他的经历比所有人都复杂,还因为他真的想对亲人倾诉。我相信四爷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而我的父亲则坐在那里,自始至终用力攥着双拳,眼眶里噙满泪水,为四爷的悲壮经历欲哭无声。但是,当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当黎明到来的时候,我的父亲从激动中慢慢得以平静,回到现实中来。他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荣誉一一简家的荣誉和军队的荣誉。我相信父亲——和所有传统的中国军人一样——看重的是荣誉而非亲情。他下意识地做出把四爷留在我们家中的决定,是不想让四爷回到家乡的土地上去,不想因为四爷尴尬的经历让家乡的人们对军队以及老简家的荣誉有任何轻薄的怀疑。父亲他把四爷留在我们家中,他把一段他没法应付的历史和一个人活生生的生命同时给禁闭起来了!

  四爷在1933年离开家乡之后再也没有回到那里去,一次也没有。故乡纯粹的落日每天都在进行着,它们在黄昏到来的时候是最为庄严的圣典。燃烧了一天的太阳此刻是那种祥和慈爱的样子,它从大别山的银杏树梢上滑落下来,徐徐浸进举水河里,整条举水河在那一刻淌金流银,万珠跌扑。但是这一切,都与四爷没有关系了,至少在他此生的现实生活中他是与家乡割裂了。

  我从军队转业回到这座城市之后,去荣军疗养院看望过四爷几次。我们坐在那里,坐在太阳下面,近处有休养员在护理员的搀扶下甲虫似的慢慢挪过,稍远处便是鱼贯而过的湖风,如果我们什么也不想,我们把眼睛闭上静静地听,甚至能听见风中新鲜的鱼鳞互相碰撞的叮略声。我们坐在那里,谁也不说话,看院子当中的铃兰和美人蕉,看围墙边的白头翁,这么坐上一阵子,我就起身告别。当然告别只是我单方的。我说四爷我走了。我就走了。沿着长长的走廊朝院子的大门走去。四爷他从来不表示什么。他甚至看都不会看我一眼。他会依然坐在那里,看铃兰和白头翁,一直到日落的时候。那一刻,在他耳旁掠过的,会是家乡的风吗?

  四爷如今已经是80岁的老人了。他仍然活着。我常常在想,我对历史固执的翻找其实是徒劳的,那只是我的困惑的诘问,四爷他从未言语。可是我想,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我还想,总有一天我会忍不住的。其实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有一次,我和妻子在厨房里做饭,不知怎么说到了四爷。妻子说,你的四爷,他比那个疗养院别的人幸运,他起码不是个残废,看他的样子,有希望比所有的人都活得长久。我那一次就没有忍住,我说出了埋藏在心里很久的念头。我说,不。我说,谁说他不是个残废?他比残废更惨。我说,如果对他来说真的有什么幸运的话,那就是死亡。我说,我希望他早一点死去,这是他惟一的解脱,他不应该承受这么多的苦难,他一辈子都没能主宰自己,他难道连死都不能主宰么?我的泪水开始流淌下来,越来越多。我把刨土豆皮的刨子丢到一边,让自己靠在门上。妻子有些吃惊地看着我,但是她很快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像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一样,走过来,张开怀抱搂住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说,没什么,没什么,这是都市综合症闹的,你只不过是太紧张了,放松一点,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你会好起来的。我把她从我的身边推开。我流着泪。我说,你错了,我真是那么想的,我真的希望他早一点死去,我愿意拿任何现世的利益做这个交换。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在做着一个相同的梦,在那个梦里,四爷他真的死去了,人们在早上发现了他,人们给他收殓,人们在他的手中发现了一样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一株带着泥土的庄稼……

  我说完这些,嚎陶大哭起来。

  请你记住,在我的家乡东冲村那片干爽的土地上,四季都有新鲜的山风从大别山的深处吹来,它们畅畅快快地在田野上奔跑,一路如歌。因为如此,因为如歌的山风四季不断,我的家乡总是显得湿漉漉的,变幻着红花草的味道、油菜花的味道、麦穗的味道和番薯藤的味道,它们在整个四季都让人陶醉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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