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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沟口外是一片开阔地,照明弹将这里照得雪亮一片。开阔地上,到处倒着人,大多已经死了,也有活着的,在泥水中呻吟爬动。人们在这里看到了公路,它就躺在开阔地之外,很安静的样子。人们的目光完全被它迷住了,他们看也不看那些倒在开阔地上的人。人们脚步不停,一往情深地朝开阔地扑去。

  高速机枪充当了第一批打击力量,然后是八〇迫击炮。曳光弹从两侧的山头上交叉着倾泻下来,组成了水泼不进的火力网。人们一排一排地被打倒,因为人群太拥挤,有时候两个人甚至是被一发子弹击中的。后面的人不管前面发生了什么,仍然一如既往地往前冲,这就给子弹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穿透目标。而射击的一方是胸有成竹的,他们做了一个口袋,他们把猎物装进了口袋里,有时候猎物不听话,想从口袋里溜出来,比方说把口袋撕开一个口子,这个他们不怕,他们早就预备好了,他们要做的,只不过是用子弹当针,把口袋重新缝好罢了。

  四爷在枪响的头一刻就倒下了。四爷倒在一条沟里,沟里有汩汩的雨水。四爷不是被子弹打倒的。子弹没有击中四爷,而是击中了他身边的一个人。那个人往前一冲,将四爷撞倒了。那个人痛苦地说:“我被打中了。”四爷爬过去,想把那个人搂进怀里;他想把他抱起来,但是他发现那个人已经死了。接下来不断有人倒下,他们有的倒在别的地方,有的就倒在了四爷身上。四爷好几次想从人堆里爬出来,都没能如愿。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四爷被压在最下面,差一点透不过气来。有一阵他感到水沟里的水突然汹涌起来,并且变暖了。他那时无法从人堆下抽身,也就无法判断雨此时是否下得急了。

  突围分明是失败了,而且,再度进行实践的可能已经完全丧失。人们退口山沟里,或者趴在草堆树丛里不动,寄希望于奇迹的发生,当然,人们知道这希望是太奢侈了。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瑰丽的曙光出现在天边,它比幽灵似的照明弹显得温暖多了。山沟里,一切都袒呈在光明之下,衣衫褴楼的士兵和他们缠着绷带的伙伴们到处都是。人们突然感到黎明到来时逼人的寒澈,纷纷向山沟中间聚拢过去,彼此围抱成一堆。沟外的公路上响起了坦克马达的轰鸣声,轰鸣声越来越大。先是一辆,接着是两辆、三辆……越来越多的坦克出现在黎明背景下的沟上。它们高高地仰着炮塔,屁股后面喷着浓浓的油烟子,不可一世地拥进沟里。沟里的人群先是一炸,但是很快的,人们不动了,躺着、坐着或者站在泥水里。人们知道那没有意义,它帮不了他们什么。人们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反抗和挣扎也结束了,等待他们的将是漫长的迁徙旅途和冰冷的战俘营。人们还知道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也许应该早点做好准备,比如毁掉武器,比如缠紧绷带,找一根树枝。总之,这是一个正在完成着的事实,面对着那一大群仰着炮口的坦克,谁又能说他根本就不承认这个事实呢?四爷。

  四爷是在最后一刻从人群中冲出来的。四爷浑身泥泞和血水,光着头,赤着脚,跌跌撞撞地从人群中奔出来,朝沟口奔去,朝坦克奔去。人们吃了一惊。人们看清楚四爷之后越发吃惊了。人们看见四爷手中紧紧地攥着一块石头,那块石头比拳头大不了多少,黑黢黢的,瘦骨鳞峋。人们看见四爷把那块还滴着雨水的石头高高地举起来,举过头顶,搏命似地朝坦克奔去,朝那群庞大的钢铁怪物奔去。人们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坦克们也发现了四爷,它们停了下来。从第一辆坦克的指挥塔中钻出一个美国兵,歪在那里看朝他奔来的四爷。美国兵最先是好奇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但是后来他的脸色变了。他从坦克里拖出一支卡宾枪来,他把枪口对准了远远奔来的四爷。他朝四爷喊:“Stop!or you will be killed!(站住!你找死呀!)”四爷没有站住,他摇摇晃晃,踏起一片水花,高举着那块石头继续朝坦克奔去。枪声响了,子弹像一群小鸟似的擦着四爷的头皮飞过去。四爷这次站住了。四爷站在那里,泪流满面,那块黑黢黢的石头仍然举在头顶。四爷站在一大群黑森森的坦克面前。四爷赤着头,军装破烂,手肘上不断滴淌下被雨水稀释了的血水,光着的脚上扎满了棘刺和碎石。四爷的那个样子,显得万般的孤独和绝望。人们远远地,看见四爷跺着脚哭着朝那些坦克叫喊。风先是背着的,人们没听清四爷他喊的是什么,后来风顺了,人们终于听清楚了。四爷他喊的是:“我操你妈!我操你妈!”

  四爷在晚年的时候走进了那座荣军疗养院。那是一个环境幽静的小院子,人们在修建它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崇敬之情,所以它的一砖一瓦全都十分结实,这和在里面生活着的那些人的情况有点不协调,好在人们在日后的时间里渐渐地把这种崇敬之情淡泊掉了,这样一来,小院在风雨之中就因缺少人气迅速地衰败下去,这和它的清冷又十分的协调。

  四爷在“文革”期间吃了一些苦头。四爷所在的奶牛场人数不多,人们的情况都不复杂。四爷是属于比较有些特点的一个,所以斗争一开始,四爷就和场长、一个有小偷小摸习惯的职工、一个乱搞男女关系的职工一同被群众组织揪了出来。四爷和另外三个人的情况不同,另外三个人是现行问题,而四爷是历史问题,他没办法把那些糊涂的历史说清楚,而且就算说清楚了又能怎样呢?它能叫那些把历史仅仅当作个理由来宣泄一把的夺权者们满意吗?它对一个平凡的生命又有多大的意义呢?所以四爷他在大多数时候都是闭口不说话的。这样做有些时候会惹恼造反派,会挨打。其实挨打的不只四爷一个,场长也挨打,有小偷小摸习惯的也挨打,乱搞男女关系的也挨打,大家都挨打。场长挨打的时候他们把他的老婆孩子弄来看,场长受不了这个,上吊自杀了。乱搞男女关系的那个人挨打后只会哭,人前人后都哭,有一天夜里他发出瘆人的惨叫声,人们闻声赶去,发现他用一把刀片把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孽根给割掉了。倒是那个有小偷小摸习惯的,后来做了件大事出来。他去市里参加了另一派群众组织,武斗开始的时候他弄了一支冲锋枪,从市里跑回奶牛场来,把当年抽他耳光的人打死了好几个。惨案发生的时候四爷在场,别人都骇得撒丫子跑了,四爷没跑,一个人东奔西颠地去拦惊吓了的奶牛。有小偷小摸习惯的那人拎着枪过来,看四爷赶牛,看了一会儿,说:“简老头儿,这个奶牛场里除了你和牛,没有一个干净的。”隔一会儿又加了一句颇具哲理的话:“谁该惩罚谁呢?”说完这话,有小偷小摸习惯的人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拎着枪走掉了。

  我的父亲在70年代末重新分配工作,这个时候他才有精力去顾及他的四叔。那时四爷已经60岁了。超过了工作的年龄,奶牛场提出要四爷离开。他们本来并不真的是四爷的单位,他们不想到最后弄一个退休职工进来。我的父母也有让四爷闲下来的意思,他们认为他早就该放弃工蜂似的劳作,回到家里颐养天年了,四爷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有什么选择,他同意了,但是他提出一个条件,那就是他不回我们家,他要养老就真的养老,就到养老院里去。这一回我的父亲动了点手段,他派人去贵州北陆农场,把四爷的档案提了出来,然后通过非常复杂的关系对档案中的关键地方做了修正和澄清,档案还是老档案,可问题一旦澄清后它就面貌一新了,它就显得很可爱了,这样,四爷就以一名荣誉军人的身份住进了北湖边上的那个疗养院。

  我不知道四爷这一次为什么没有提出回到家乡去。这一次该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他了。他已经老了,他不可能再去扛抢打仗,他也再干不动活了,而且,他也不想和亲人住在一起。他老了,在生命的旅程中已经走过了大部分的路,他不再被需要也不再被打扰,他完全可以从命运松弛开的爪牙下挣脱出来,像一头生命走到尽头的老象一样,走向森林深处,走向他的故乡。可是没有,四爷他没有这么做,他把自己关进了那座与他的生命毫不相干的疗养院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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