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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母亲在那之后冲进屋来。她没有听见我喊了一些什么,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一些什么。她只是适时地搀住了剧烈摇晃了一下的四爷。

  四爷是在两天以后离开我们家的。他给自己找了一处安身的地方。那是长沙郊区的一个奶牛场。人们在几十公顷的奶牛场里喂养了几百头从荷兰和澳大利亚买来的优质奶牛。四爷负责打扫牛栏牛图,晚上睡在草屋里守着牛草,奶牛场象征性地付给他一点工资,当然,还有一天三顿饭和睡觉的地方。谁也没能阻止四爷离开我们家,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他们的劝阻和恳求都没有起到半点作用。四爷走的时候已经缓过劲来了。他的样子很平静。他甚至还走进我的房间来和我告别。他把一个我十分想要的弹弓架送给了我。弹弓架是他亲手用夹竹桃核做成的。他坐在我面前,把那个光滑匀称富有弹性的弹弓架放进我的手掌中。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又坐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头,走出门去。

  那是一个秋天,院子里的鸟儿叫得没头没脑的,有一刻它们消失了,这时就有树叶从空中飘落的窸窣声若隐若现地传来,它们在没有风的时候落下来会发出一种回音,如果你不用眼睛去看它们飘落的样子,而是阖上眼睛专注地去听,你会从它们发出的回音里听到什么东西穿透时光的呼啸声。那个秋天一直有黄叶在飘落,它们使我学会了伤感,并且让我从此变成了一个口吃的孩子。

  1951年3月,四爷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名士兵,从安东跨过鸭绿江大桥,踏上了朝鲜的土地,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他和他的战友们纵穿了整个北朝鲜,一直从新义州走到了北汉江边。四爷先是任枪械员、押运员,后来又任司务长、管理员。那一个月是四爷在军队中提升最快的日子。

  五次战役开始得太顺利,到五月中旬战役进行到第二阶段的时候,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已分别向南推进了几百里,并且有点止不住进展势头的感觉。谁都以为这将是发生在这块白山黑水的土地上的最后一次战役,进攻的一方会一直跑到釜山,并且在那里一脚把李承晚和麦克阿瑟踢进朝鲜海峡。四爷是在华川渡过北汉江的。部队渡江之后迅速地向南推进,开始攻打春川。一些老兵在这个时候心里有些犯嘀咕了:过江之后,所有遭遇到的敌人一律不战自撤;偶尔咬住的敌人,几乎全是李承晚的南朝鲜军,那些美。英。澳、土的大鼻子兵一个都见不着;

  前几次战役就算打得再顺利,也有过一番好厮杀,况且敌人高度机械化装备的技术力量,确实是很厉害的,有必要这么孬种吗?

  最终警醒过来的时候包围圈已经形成了。部队奉命迅速后撤,丢弃所有的辎重。几个军的北朝鲜士兵和中国士兵撒起脚丫子朝汉江边跑,朝来时的路跑,看谁跑得快。本来四爷是跑得很快的,四爷有经验,而且心里明白,但是在四爷跑到北汉江边的时候,他所在的那个军却奉命停了下来,新的命令是让他们断后,掩护全线的大规模后撤。

  包围圈翌日便扎紧了。敌人活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而且越来越多,而且全是大鼻子。志愿军仓促之中占领了几个山头,那几个山头一天之内就被密集的排炮和飞机倾泻下的凝固汽油弹改变了模样。志愿军只能靠冲锋枪、步枪、手榴弹和刺刀迎击对手,他们的对手则有充足的120口径榴弹炮、B29轰炸机和50毫米防弹极重型坦克,而且,这些战争怪物全都像害了妊娠症的孕妇一样呕吐个不停。这种不平等的对抗在双方几天几夜的亡命搏杀后最终停止下来。守方弹尽粮绝,援军无望,丢失了所有的制高点,被压制在几条山沟沟里。天在这个时候下起雨来。

  四爷和几百名战友躲避在一片灌木丛里。部队的建制早已被打乱,到处都是神情惶惑的士兵,他们衣服湿透,周身泥泞,围挤在一块,在冻饿之中瑟瑟地发抖,谁也不说话。雨越下越大,拖着小伞的照明弹不断地升上天空,在雨幕之中发出疹人的镁光。炮轰早就停止了,抵抗的枪声也消失了,整个战场一片沉寂。一架被称作“小寡妇”的侦察机嗡嗡地飞来,在人们的头顶上慢慢吞吞地盘旋了几圈,然后开始一遍接一遍地广播:

  “中共XX军的士兵们,你们已经被重重包围了,抵抗是无谓的,只能增加你们的伤亡,放下武器投降,联合国军优待俘虏……”

  四爷早就打光了所有的弹药,在后来躲避炮火的奔跑中,他连那支空了弹仓的冲锋枪也丢失了。四爷已经是赤手空拳。他在山沟里跌跌撞撞地跑着,寻找着突围之路。他的帽子丢失了,鞋子也丢失了,身上的衣服被岩石和树枝挂得筋筋吊吊,腰间的军用水壶被炮弹片削掉了一半。他后来找到了一处灌木林,在那里躲藏了起来。空中广播声响起的时候,四爷像是挨了一记鞭子,他从泥水里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出灌木丛。冲出灌木丛的不止四爷一个,还有好些人,他们全都受了刺激。一个指挥员模样的人大声喊:“出沟口越过公路就是汉江,横竖是一死,不想留下来当俘虏的跟我走!”

  四爷跟上了。与其说四爷是跟在人家后面的,莫如说他是跑在最前面。先是几十个人,然后是几百个人,再然后是几千个人,人们在雨地里奔跑着。互相撞击着,摔倒了,爬起来,再接着往前跑。四爷跑得很有力。他听见身后传来如雷滚动的脚步声,这和普通的山洪声没有什么两样。四爷在洪水的最前沿。他是峰头。他不能站下来。实际上他一点也不想站下来。他们不是朝着沟口冲去吗?出了沟口不就是五号公路吗?越过五号公路不就是水清澈澈的北汉江吗?泅过北汉江不就是攀上了自由的土地吗?他干吗要站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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