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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但是,四爷他最终没有能够回到家乡。他的回乡之路在中途折断了。1938年是在陕西的三原县,他在那里遇到了八路军一二九师;1944年是在河南长竹园,他在那里遇到了新四军五师。它们改变了他的回乡之途。四爷他逃离战场,想要回到家乡的田园中去,重新做他最好的种田人。但是他没有成功。他再度回到军队,成为了一名士兵,一名注定要使用枪支而不是锄镰、注定要去冲锋陷阵而不是耕耘劳作、注定要去拼死杀戮而不是养育繁衍的士兵。

  四爷没有自己的家,也没有自己的孩子。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把我们家当成他的家的,把我们兄弟姐妹当作他自己的孩子的。那是在长沙的时候。那几年,他差不多已经适应了那种生活,并且已经接受它们了。他看起来真的像是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四爷在饭桌上坐的是上首,四爷有资格头一个使用卫生间,四爷上街时一定是走在我们的中间。我们有时候对四爷会有一些恶作剧,我说的是我的两个哥哥。他们在顽童骨子里的罪恶冒出来的时候有时会去捉弄四爷,比如他们要他守着他们的书包而他们却半天都不回来,比如他们要他先尝一尝他们偷来的青葡萄看它能不能酸掉他的牙。我们有时候会对四爷撒一点娇,我说的是我的两个姐姐。她们在小姐骨子里的傲慢无法折服的时候有时会冲四爷发点小脾气,比如说说四爷“讨厌”、“烦人得很”,比如说说四爷“你懂什么呀”同时自上四爷一眼。但这真的无伤大雅,真的。四爷对这一切都抱以一种好心情的宽容。他像原谅太阳下面的那些快乐飞舞着的小蜜蜂小蝴蝶一样地原谅我们。他有时候会在大人面前表现出他生冷淡泊的一面,但对我们这些孩子,他总是拘谨而又坦白着的。他自己就像一个单纯而又羞涩的大孩子一样。

  我知道四爷在长沙的那几年里开始滋生出平静的心情。在他的梦里,家乡如歌的山风渐渐远去了,家乡泥土的芬芳渐渐淡去了,它们的触摸已不再让他感到真实可信,他甚至已经开始放弃它们了。有一次,四爷把他从贵州北陆高山农场带下来的那个包袱拿出来,郑重其事的交给了我的母亲。那个包袱里装着四爷的私人物品,它是四爷所有的家当(其实那个包袱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就是一套新式军装,几枚战功章和纪念章,一副用旧了的中尉衔肩章和一封语焉含混的介绍信)。四爷把它交给母亲的时候有些紧张。四爷说:“替我收好,等我闭眼的时候,把它拿出来和我一起烧掉。”四爷这么说,当然遭到了母亲的责备。母亲说:“四叔你这是什么话。你还没上年纪呢。你身子骨还硬朗着呢。你比定雄还硬朗呢。你不就比他大两岁么。你这么说多不吉利。”母亲这么说,但是母亲是高兴的,因为四爷交出了他的宝贝包袱,四爷这么做,等于是安心住下来了。父亲和母亲一直在做着让四爷成为我们家庭中固定成员的努力,现在看来这努力有了结果。

  .如果不是因为几年后出了那件事,一切都会是美好的,四爷他会成为我们家庭中固定的一员,在我们家永远住下去,一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但是那件事却发生了。那是发生在我和四爷之间的事。

  1967年,那一年我上小学五年级,学校里成立了红小兵组织,大多数同学都加人了,只有少部分人没有加人,我是少部分人当中的一个。我没有加人红小兵组织的原因是我老爱和同学打架,我经常把同学的鼻子打出血来(有时候是牙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为此我很沮丧,我太想加人红小兵组织了,那只半截衣袖宽的红袖章让我眼馋得不行。我认为它绝对应该戴在我的左手臂上,我戴上它一准会威风十倍。我发誓要得到它,在连续几次发展新成员的名单上没有我之后我饱含委屈地这样对自己说。我开始克制自己。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同学打架了。在手痒极了的时候我就去追邻居家的猫,我把它们追得屁滚尿流,蹿树上房。这样做真的很管用,我的过余的热情和精力有效的被消耗掉了,它使我变成了一个安静温顺的孩子。我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惜在又一次宣布新成员名单的前两天,我故伎重演,和一个同学打了一架。这次我没有像过去那样,把人家的鼻血打出来,可是却把对方的头打了个窟窿,流了很多的血,这样,我加人红小兵组织的事又一次泡了汤。

  那一天,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心里充满了伤心和屈辱。我对自己灰心失望,再也不相信自己这一辈子能做成一件什么事。我被这种念头纠缠着,有一种世界末日到来的感觉。我把书包往边上一丢,坐下来没精打采地发呆。这个时候四爷来了。四爷在此之前是在院子里伺弄小鸡娃的。四爷闲不住,他总是把自己弄成一个劳动者的样子,把我们家弄成一个微型的田园的样子。四爷在秋天来临的时候好了一窝鸡,这几天那些叶芽儿一般娇嫩的鸡娃们正在纷纷破壳而出。四爷喜滋滋地捧着一只蛋跑进我的房间,那个蛋已经被小东西啄破,鸡娃露出黑茸茸的小脑袋来,声细若无地惆啾着。四爷小心翼翼地捧着它,额头上渗出微细的汗毛毛。四爷说:“小五,小五,快来看。”我坐在那里,一百个打不起精神来的样子,没有心思理睬四爷。四爷说:“小五,快来看嘛,小宝宝可爱极了。”

  四爷走拢来,他把手中的鸡娃伸到我面前,他那副乐呵呵的样子,就像他自己是鸡妈妈似的。我把脸转到一边去,不看他和他的鸡娃,他颠颠地又转到那一边。我心里烦死了。我把他伸到我鼻尖下的手猛地一推,差点没把他手中的鸡娃给推摔了。四爷愣了一下,说:“小五,你怎么了?”我说:“让我一个人待着。”四爷说:“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我说:“你走开!”

  四爷说:“你这就不对了,你遇到了问题,你就和人说一说,说开了就好了,你关键是不能这样,你不能害怕,不能躲,要和困难做斗争。比方说,学习上不去,你就努力追,书念不好,你就加把劲儿,题不会做,你就问老师,老师批评你,你就虚心……”

  我突然爆发了。我冲着四爷大声嚷道:“你烦人不烦人?!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我的老师呀?!你以为你是我的家长呀?!你这么没完没了地唠叨,谁听你的?!”

  我的声音很大,它把四爷吓了一跳,吓得他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它把在外面院子里玩的哥哥姐姐们都招慧来了,他们都冲进屋来,看屋里发生了什么事;问题的关键是它把我自己的邪恶之火给点燃了,我有一种想破坏什么,想伤害什么,想把什么东西给弄碎的强烈欲望。我无法阻止住自己。我站起来,指着四爷的鼻子,恶气冲冲地大声喊:“就是你!就是你!你以为还怨别人哪?!”四爷的声音干巴巴的,眼神有些惊慌。他万般不明白的样子,看看门口的我的哥哥姐姐,又看看我。四爷说:“我怎么了?我做了什么?”

  我喊道:“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俘虏!你做了叛徒!你是胆小鬼!你是窝囊废!你让我不能加入红小兵!你让我丢尽了脸!你这个样子,你毁了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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