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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四爷是在敌关麟征师攻击而至的时候最后一批坐上小船的c慌乱之中,四爷跌进了河里。他浑身湿漉漉地爬上船来的时候被排长骂了个狗血淋头。排长说:“你个卵子的喜欢水,你游过去好了。”排长是个比四爷人伍还晚的四川兵,排长的那张门神脸让人看了老是忍不住恶心。但是四爷没有还嘴。四爷被凛冽的河风吹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冷战。他顾不上还嘴。他只是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嗅了血腥味的蚂蝗似的攀上了他的心头。

  渡过黄河之后,西路军屡屡遭到伏击和追击,战斗无一日有过停歇。河西一带,人稀粮缺水普风硬,马家军和四川的烟枪兵不可同日而语,蛮悍得简直不像人,仗打得极为艰难。!!月间日,部队在马家军三个骑兵旅的尾追下急了眼,拼死袭占了古浪城,希望能依靠这座城池抵抗一阵,喘一口气。古浪为凉州门户,是河西走廊的要冲,城垣因为地震遭到毁坏,残破不堪,加上地势低洼。地形不利防守。部队刚刚占领该城,还来不及撒泡尿,追敌即蜂拥而至。十四日拂晓,敌方集中三个骑兵旅两个步兵旅并四个民团,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从西南和东北两个方向向古浪城发起猛烈进,攻。红军依托外围阵地和城垣据死反击。敌军一度摧毁了外围的红军据点,由东西两面突入城内,双方展开激烈巷战。漂悍魁梧的马家军半跪在长鬃圆臀的河西马上,扬着柳叶儿马刀片,在城巷中横冲直撞。他们把军直属宣传队、卫生队和家属营的一些女战士挤到街巷里,用马刀劈她们,用马蹄践踏她们,把她们如花似玉的身体踩成了尘泥。红军战士则依靠房屋建筑进行顽强的反抗。他们把那些不可一世的骑手从马背上打下来,用大刀劈开他们,把他们和他们的坐骑全都用刺刀捅成肉泥。战斗最激烈时,红九军政治委员陈海涛亲率军部交通队拼人火线,几经反复肉搏,终将敌方击退。红军组织兵力尾随溃退之敌追击,企图重创穷寇于败退之时,不料反遭对方优势骑兵的逆袭,损失甚重。第二天,敌方倾全力来攻,红军苦战至晚,因伤亡过重,无力苦撑,被迫撤出战斗。天黑之后,红军在城内留下军参谋长陈伯稚、甘五师师长王海清。甘七师政治委员易汉文在内的两千四百余具一体,弃城而出,朝四十里铺方向撤去。四爷没有撤走,他奉命留下来执行一项特别任务。

  红军在撤离古浪城之前,推倒了城垣和房屋,将牺牲的弟兄们草草掩埋了,能带上的轻伤员尽可能都带上,实在无法带走的重伤员。被集中在几间大屋子里,每人发给三块洋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红九军政治委员陈海涛在落日之时把政治部主任曾日三找来,要他给马家军写一封信,希望他们恪守人道,不要杀害红军的伤员,那封信几经传递,最后落到了四爷手中。四爷接到的命令是,必须保证将这封信亲手交到先期破城的敌方最高指挥官手中。

  我不知道陈海涛为什么在以消灭彼此生命为直接厮杀目的的战场上想到给对手留一封信这样温情又伤感的念头的,在此之前,陈海涛刚刚从为掩护他而阵亡的军部交通队一排长乔国军手中捡起冲锋枪,亲手撂倒了十几个敌人,他把他们打成了一张张淌红漏绿的筛子,他自己也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我也不知道送这封信的差使为何单单落到了四爷头上。古浪城内有百姓、有被俘的守军,即便是红军,即便红九军伤亡惨重,它仍有两千多士兵,而且军中还有半个月前在锁罕堡之围中投诚的马禄旅的十几个士兵,众生芸芸,为何这个任务单单落到了四爷头上?这一切都给人一种宿命的味道,它使人感到一种逃脱不掉的注定的悲哀。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那些红军的伤兵,他们连移动都没有被移动一下,就在那几间大房子里,被破城后蜂拥而进的马家军的刀手们一阵胡劈乱砍,顷刻命赴黄泉。柳叶几刀是极便捷的马战用冷兵器,它们砍在人身上,确实能创造出血肉横飞的效果。惨叫声和叱骂声不绝于耳,一道道鲜血不断溅在墙上、屋顶上和人的身上,零乱的头颅和肢体仿佛一下子变多了,到处乱飞着,它们有的把劈下它们的刀手都扫倒了。那些嗜血成性的刀手从人肉堆中爬起来的时候嘴里骂骂咧咧,持一把胡须上滴淌着的血,又去寻找完整的目标。屠杀持续了二十多分钟,直到惨叫声和叱骂声疏落下去,然后,那些杀手们才打着血嗝,去翻找葬在肉堆里或沉在血洼里的洋钱。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当着四爷的面干的。破城之后,胜利者的铁蹄在打废了的古浪城里疾速滚过,它们搅起的黄尘掩盖了刚刚升起的太阳。四爷被占领军一掌推到了一边。人家把他送过去的那封信掏出瓤来胡乱看了几眼就揉成一团丢在地上了。那个纸团在腥风中一阵阵抽搐着吹远,很快就没有了踪迹。四爷是那么慎重地在完成他的任务。他的心别别地狂跳着,一步一步地走近敌方的指挥官。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甚至是虔诚的。但是对方非常轻蔑地把他推到了一边,并且不再理会他。四爷的任务完成了。他发现他的任务一点实际作用也没有。他非常害怕,绝望极了。他不知道接下去他应该再做些什么。

  接下去的事情不再由四爷决定了。四爷什么也决定不了。屠杀开始的时候,四爷把脸蒙了起来。有一刻他觉得那些柳叶几刀中的一把很快就要劈在他的身上了。但是没有。四爷有一刻就要疯了。他差一点儿就冲着那些屠手们喊道:“你们别这样!他们手中没有枪!他们是伤员!你们有本事就给他们一支枪厂但是也没有。四爷站在那里,在整个屠杀过程中瑟若呆鸡。他站在那里丝毫意义也没有。他站在那里的惟一意义,就是使占领军在古浪战役中得以俘获惟一一名完好无损的战俘。

  四爷消失在贵州北陆的高山云雾之中后,肯定是朝着家乡走去的。四爷没有什么积攒。他背着简单的行李,兜里装着一张语焉含混的介绍信,介绍复退军人简乾和回乡落户。四爷那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他乘着长途客车朝贵阳颠簸而去的时候,他乘着火车朝长沙一路驶去的时候,心里想了一些什么呢?退伍军人简乾和,他原本是家乡土地上最好的种田人,他后来当了兵,打了20年仗,他在1933年秋天离开家乡,光着屁股头顶包袱泅过冷冽的举水河,身后是如歌的山风,他在此之后几十年没有回过家乡,现在,他不再是一个兵了,他可以回到田园中去了,而且是回到离别了几十年的家乡的田园中去,他的心里究竟会有一些什么样的念头呢?

  问题是,四爷并没有回到家乡。他没有在离开家乡几十年后再度投人它的怀抱。四爷他从贵州北陆农场的高山云海中钻出来,他肩头挂着简单的行李,兜里揣着一份语焉含混的介绍信,他朝着他的家乡走去,朝着东冲村走去,但是他没有走近它,他在半路上停了下来,停止了他回到家乡的行动。

  我很想弄清楚我的父亲当年为什么要阻止四爷回到家乡去。我想知道,四爷最终没有回到他的家乡,这和我的父亲三十多年前的那一次谈话有什么样的关系。我想知道,四爷究竟有什么样的耻辱需要面对,有什么样的恐惧不可以排解,有什么样的乡思不可以抵近。我还想知道,如果真是父亲的那一次谈话决定了四爷最终失去了故乡,那么父亲又是为了什么?他自己在晚年的时候不断地回到家乡去,他差不多每年都要踏上家乡的土地,他带着老婆孩子,带着贫穷的家乡需要的各种紧俏物资,带着爽朗的大笑和良好的心情回到家乡去,他自己这样,为什么就要阻止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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