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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爷走的那一天天气很好,甚至好得都有点出格了。农场的人都在山岗上堆土垄烧火肥。人们看见四爷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人们有些迷惑,不知该不该送出一程去。终究还是没送。只有一匹小马驹恋恋地跟在四爷身后,傍着四爷走着,有时候紧赶两步,偏过头来,拿脸去贴四爷的脸。人们站在山坡上,看见高高瘦瘦的四爷背着简单的行李,后面跟着那匹马秧子,一人一畜两个摇摇晃晃地钻到终年不消解的云雾下不见了,人们的心里就有些失落的感觉,心想,怎么就走了呢?怎么就是这样的呢?这么想着,人们再转过身来往烧起了明火的柴秸上堆土块,一时间,白烟就起来了,浓浓的,漫山都是,和云雾缠绕到一块儿,纠纠葛葛,分不清哪是天生的,哪是人为的。

  四爷在头一次参加战斗时就负了伤。他被子弹打了个对穿对过。子弹从他的小腹穿进去,从他的后腰穿出来,带出一截小肠头。四爷一个完整的身体,被打出拳头大一个洞来,爹娘赐给他的一腔子宝贝血,泉水一样地往外蹿,封都封不住。四爷扑通一声就跪下去了,跪在了战场上。他把捂住伤口的血手拿开,低下头去看。他看见血是憋急了似的,寻着找着路口往外溅,伤口的那一处肉,剜过似的模糊不清。四爷没有感到疼。他先是感到了奇怪,感到了不解。他的奇怪和不解是一个好端端的肉身子,爹娘给的,怎么一下子就给打烂了,打成了这副样子?接下去他就感到了恐慌。不是一般的恐慌,而是从头发根一直传到脚趾尖的恐慌。四爷的恐慌甚至不是死。死还有个归宿,有个落脚处。四爷的恐慌是那种无所附依的恐慌,他是在那种从未有过的恐慌中倒下去的。

  四爷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来摆脱他的恐惧。他被人从枪炮声阒寂的战场上抬下来,抬进了战地医院,在那里接受处理,然后抬进了休养连。贯通伤,伤口里很干净,什么也没留下,又不是要害部位,只要不感染,也就是等着生血长肉的事。在等着生血长肉的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四爷先是躺在床上,后来能走动了,就窝在院子的角落里,眯着眼,让太阳晒着,昏昏地发着懵懂,有时候突然地打一个冷战,把眼睛睁大,惊恐万状地看看四周,看它们有什么突然间的变化。四爷那个样子就像是受了惊吓的孩子似的。

  四爷在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一直处在噩梦状态。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汗流泱背,手脚冰凉。他在黑暗里躺在干爽的稻草堆里,看着风颐指气使地把门帘推来搡去,心里充满了悲哀,然后他就缩进被单下一个人悄悄地哭泣起来。

  这其实是四爷的一个关口。后来的事实证明四爷最终还是越过了这个关口,从此从一个土地上的农民成就为一个战场上的士兵。这究竟是四爷的福祉还是四爷的悲哀呢?

  四爷从休养连出来的时候伤口还没有痊愈,新肉还芽儿似的长着,但是恐惧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痴了。四爷是被那一枪打掉了泥土的温存和软弱的。那一枪轰然作响,子弹从灼烫的枪口飞出来,不仅打进了四爷的身体,而且打进了四爷依恋土地的心脏。那一枪先是打出了四爷的恐惧,无所不在的恐惧,揪心揪肠的恐惧,然后,它把那些恐惧又全部打掉了。四爷一下子发现,即使人的身体被打得对穿对过,好端端的肉身子穿出拳头大的弹洞来,血流如注,事情若是过来了,人如果挺住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四爷受到了一个朴素道理的教育,那就是战场不是田园,虽说使的都是铁器,却有耕耘和杀戮的本质不同。当兵上了战场你就得厮杀,你不要人家的命,人家就得要你的命,你就是害怕又有什么用呢?你害怕,人家就会绕过你去吗?人家绕过你去,人家把自己的背亮给你来暗算吗?

  四爷被一粒川军自己生产的毛瑟枪的子弹击中之后,突然明白过来了,突然觉醒过来了,四爷就真的成为一名战场上的士兵了。四爷不再叹息,不再老冲着一个地方呆呆地看,也不再躲在被单下哭泣了。四爷在那之后成长为士兵的四爷,他随着红四方面军南征北战,参加了战争史上赫赫有名的宣达战役、万源保卫战。巴中攻坚战、强渡嘉陵江战役,并在那之后参加了举世闻名的长征。四爷在所有的战斗中都表现得十分镇定。当他把战场当做田园的时候他的心中就有了一种平静的向往,有了一种皈依的情愫。他是最勇敢的那些士兵中间的一个(就像他曾经是最优秀的一个种田人一样)。他在冲锋的时候总是奔跑在最前面,像一匹无畏的骡子似的拼命向前奔跑,向炮火的密集处奔跑。他在战场上奔跑的样子和他在田园中奔跑的样子相同。那些炮弹炸出的烟柱,那些曳光弹划出的弧光,就和田野中生长出的庄稼一样美丽动人,让四爷为之兴奋。四爷是1933年秋天的时候打出了他的第一枪他奉命和一个团的弟兄们攻击镇龙关。他在冲锋的途中第一次扣动了扳机。他看见自己冰冷的枪口突然冒出一缕青烟,子弹在青烟中停顿了一下后飞出去,一个州军士兵在几十码外猛地捂住肚子朝自己脚下看,然后慢慢斜着身子倒下去。四爷那一刻有一种自己被击中的撕裂感。他甚至有些发愣。但是四爷很快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把对方的一个士兵给杀死了,二拇指一扣就杀了,事情就这么简单。战争其实是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问题,解决那些生命间的争吵问题。把你杀死,把你的生命权利给剥夺了,你还争吵什么?你屁也争吵不了。

  万源保卫战的时候,四爷在南天门阵地上,将一挺失去了枪手的捷克造机关枪抱在怀里,不停顿地朝阵地前蜂拥而至的唐式遵的士兵猛烈扫射。枪管在剧烈的跳动中冒着烟。冒着烟的枪管很快变红了。空气在枪管周遭嗤嗤作响,变得很不安。四爷在对方进攻被打退的空隙中脱下裤子,朝打红了的机枪滋尿。尿水被透红的枪管反溅出丈余远,整个阵地都笼罩在一股呛人的尿臊味中四爷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把那挺机枪打废掉。他打光了整整一箱子弹。在他的枪口下,几十个川军士兵倒在阵地上。他们倒下去的样子,和成熟的庄稼被收割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还在尸堆中爬动。他们让四爷想到了扬场时的粮食粒儿。那些不动的,他们是饱满的,安静的,它们是好粮食;那些动弹的,他们是瘪壳的,他们没有什么浆汁儿,让风吹走他们好了。四爷站在泥上虚松落满弹片的阵地上,背靠着半截被打垮了的雕堡.搂大板锄似地搂着怀里的机枪,不停顿地射击着。四爷就像在另外一片田野里,收获着他的庄稼,并且一度有了一种酣畅淋漓的快乐。

  四爷的恐惧是在1936年10月下旬部队偷渡黄河的时候再度生起的。

  宁夏战役计划一开始就执行得不顺利,这是大部分老兵都已经看出来的事。先是渡河以前,部队在静宁、通渭和会宁一带遭到朱绍良第一、第三、第三十七军的猛烈攻击,双方多次展开肉搏,战斗极为惨烈。华家岭战斗,红五军副军长罗南辉阵亡,该军撤至会宁附近,又遭到敌机追踪轰炸,伤亡八百余人,损失达四分之一。接下来,部队开始偷渡黄河。那是仓促而又忙乱的大部队行动。十六只由红军造船技术部临时建造的小船吃力地在寒风凛凛河水刺骨的黄河上往来,它们要将数万等在河东的士兵运到河西去,那种勉为其难的支撑和随时可能散架翻覆的恐惧全都是无法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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