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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爷在日后有过一些什么样的内心独白呢?他在日后有一些什么样的衷言是需要倾诉的呢?他如果是一个正常的生命,他肯定是有话要说的,而且是说给他至亲至爱的人,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拥在温和的被子里一点一点说出来的。但是没有。实际上,晚年时的四爷不但把自己紧紧地禁锢在北湖边上的那座院子里,与这个世界断绝了所有的联系,而且,据荣军疗养院的护理人员说,四爷就是在那个红砖砌盖的院子里也很少与别人沟通,四爷从来不和别的疗养员来往,他不和任何人说话。在整个白天,他都坐在长长的走廊的一角,用一床毛了边的军毯裹住膝盖,不声不响地看着院子。院子干净而且整洁,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但也没有什么可欣赏的,总之,它相当枯燥乏味,如果硬要找点不枯燥乏味的东西,也只能是花池里种植的铃兰和美人蕉,还有围墙边生着的一丛丛白头翁。早春时节,铃兰和美人蕉都不是时候,没有什么生机,倒是那白头翁,它们开出淡紫色的花来,果实瘦骨磷峋,先端生出白发似的花柱儿,一股仙风道骨的模样。四爷的目光大多时候都在这些白头翁身上。他盯着它们,眼睛一动不动,身子也一动不动。你不知道他是不是每天都在看那些白头翁,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把他的内心独白倾诉给那些绝不会出卖他的白头翁们听。

  四爷这个样子,就有一种特立独行的味道了,就显得有些孤寂落寞了,而且,是那种具有乖张倾向的孤寂落寞。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生命,在他们老年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自己结束的倾向。但我知道这不是理由。纵使四爷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纵使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点,这也不是他封闭自己的真正理由。他的理由在哪里呢?他的那些内心深处的倾诉是一些什么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战争结束之后,四爷从朝鲜的巨济岛战俘集中营回到了祖国。他和所有的战俘一样,先在开城治疗养伤,再集中到安东解释和学习,然后才进行统一分配。四爷被分配到贵州北陆农场。那个农场坐落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山上,盛产针叶林、土豆和一年四季不消解的云雾,四爷就在这云雾之中种植优质品种的高山长绒棉和喂养享誉中外的贵州矮脚马。那是一段舒淡而平和的时光。和同时期在祖国各地掀起的社会主义建设高潮比较,北陆农场显得有些远离人间烟火。但这适应四爷这一类生命的生存。1955年,四爷被授予中尉军衔,行政二十二级,他成了一名连职军官,这也是他在25五年的军旅生涯中得到的最高军阶。即便如此,这个结果也被很快纠正过来了,而且纠正得极其彻底,连尾巴都不曾留下。1958年,四爷在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被宣布解除军职,脱下军装,转业到地方。地方其实是老地方,也就是原来的北陆农场,还是于原来的活儿,种植优质品种的高山长绒棉和喂养贵州小种矮脚马,只不过人是从现役军人变成了军工(或者称农工)。当时被宣布脱军装的不只四爷一个人,全农场还有好些个,有和四爷一样历史上有些“情况”的;有犯了现行过失的;也有的身体不好,有伤有病,不愿拖累组织,自愿申请转业回乡务农去的。不管是哪种类型,命令宣布之后,所有人都难过甚至悲伤了好些日子。只有四爷不同。四爷似乎是很喜欢脱掉那身军装的。他一点也不为转业这件带有处理意味的事伤心或不满。他在命令宣布之后立刻脱下了军装,而且做了两件让当时的人们不可思议的事。一件事是当天晚上,他到军人服务社里买了一瓶桂花露红酒和一瓶猪肉罐头,在宿舍里一个人盘着腿坐在床上高高兴兴地喝了两杯。第二件事是几天之后,四爷拿出自己多年的津贴积蓄,买了一块上好的毛呢料子,为自己做了一身挺括的中山装,然后请了假,去几十里外的县城照相馆里照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四爷惟一的一张单人照。四爷到我们家之后也照过一些照片,那都是和我们全家照的合影。四爷在所有的照片里都显得呆板得要命,有些做道具和不忍悖忤我们的难受样,惟有在贵州照的这张单人照,四爷有着明亮的眸子和上翘的嘴角。仿佛四爷脱掉了军装,就像一窝钻出了泥土的苗儿,透过气来了,有着自由生长的前程了,可以由一株嫩黄的芽儿,长成一棵迎着风并且想怎么摇曳就怎么摇曳的庄稼了。

  其实脱不脱军装对四爷又有多少意义呢?四爷本来就是最好的庄稼人,当他从战争中走出来,走进北陆农场这片氧气充足阳光饱满的土地后,他是又回到了他的田园,回到了他少年时代的梦境之中。他种出的棉花是最棒的。他喂养的矮脚马是最棒的。它们是这个世界生命链中另外的生命。但是它们在他的手中,加上空气、水、阳光和泥土,它们就和他的生命相通了,它们就共同创造出了别人无法创造的奇迹。那些奇迹更多的是四爷个人世界里的事情,它们和别人的想法没有关系,和别人的评价没有关系,和军衔军装没有关系。它们的关系只是一种生命的沟通,或者说,是生命存在的一种普通方式。

  可惜的是,这种生命的沟通和生命的存在并没有持续多久,和四爷的中尉军衔一样,它很快就被纠正过来了。好像四爷命运中的那些人们——也是我们命运中的那些人们——他们多么地喜欢纠正这样的事情似的。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想看到漂亮的一杠二花,不想看到最棒的高山长绒棉和最棒的小种矮脚马,不想看到最优秀的种田人和明亮的眸子上翘的嘴角,他们只对纠正这样的事情感兴趣。

  1961年,四爷终于遭到最后的罢黜,被解除了在北陆农场做任何事情的权利。有关方面责令他回到原籍去。有关方面的理由是,这个人有过三次被俘的经历,这种经历复杂得根本没法说清楚,就是说清楚了也没法让人相信。(一个鸡蛋若是丢进了臭水沟里三次,这个鸡蛋即便不生蛆也长毛呢!)这样的人不能留在为军队提供军需的地方。

  四爷在接到回原籍的命令时有好一阵没有明白过来。四爷16岁离开家乡当了兵。他在军队里已经服务了28年的时间。他已经习惯了军队的生活。他甚至也习惯了仅仅做一名没有军阶不穿军装的军工。他弄不明白最后的处理命令意味着什么。直到第二天早上,他还背起打棉虫的喷雾器,准备去棉田里干活。人们把他拦住了。人们说,没你的事儿了,你就到这儿为止了,回家吧,啊?

  四爷三天以后离开了北陆农场。三天时间,他足够用来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四爷离开农场前去看过两样东西,一样是棉田里的棉花,一样是马厩里的马。四爷走进田里和马厩里。他看棉花和马。他的眼神是那么地专情而且恋恋不舍。他伸出指节粗大的手去抚摸它们,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愿把自己的手挪开。四爷在棉田和马厩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待得人们都有点犯疑惑了。但是四爷根本没有借理人们。四爷连看他们一眼都没有。除了棉花和马,四爷在离开农场时什么都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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