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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爷在1933年春天的时候成了红军的一名士兵,他的牛高马大、风尘仆仆以及不背烟枪这些优点让招兵队欣喜万分,他很快就被充实到急需补充兵源的连队里,而且领到了一支四川人制造的来复枪。实际上,四爷在整个战争年代里都没有见到他的任何一个兄弟和侄儿,他在日后的战事间隙中,在漫长的行军路上,甚至在俘虏营里都在不厌其烦地向人打听他们。他把他们的姓名和相貌告诉别人,他在与每一个不同编制的部队相遇时都要跑过去拉住别人询问,他问:“你们见过简乾通简乾人简定豪简定杰简定英简定雄了吗?”人家没有见过,或者人家见过了可现在他们不在他们中间,人家把这种情况告诉他,人家看见他失望地站在飞扬的尘土之中,每一个人都觉得他们欠了他什么。类似情况持续了好些年,一直到1938年,在晋东南根据地,这种万籁俱寂的沉默才被第一次打破。有人告诉四爷他见到过他的一个侄儿,那是两年前的事,在倪家营子血战中,不过他见到的是他的尸体,他是被一匹发狂的河西马踩死的。四爷听到这个消息时愣了很长的时间,虽然事情是几年前发生的,四爷仍然感到一股透心凉的血腥气匐然退来,他站在路中央,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惹得一位骑着马从那里走过的首长勒住缰绳问:“你是哪支部队的?是不是害了伤寒呀?要是腿脚软,就拽我的牲口尾巴走吧。”

  四爷成了红十二师的一名新兵,开始了他当兵的生涯。四爷一开始并不是那种出类拔革的兵,相反,他太不像一个兵了。他不热情、不激动、不张扬,甚至有些拘谨。他虽然也是苦大仇深当中的一员,一听到“军阀梳子梳,豪绅蓖子蓖,甲长牌头刀子剃,收款委员来剥皮”这样的歌谣就双目泪流,但他更愿意并且习惯于在田野中耕耘劳作,而不是在尸骨遍地的战场上搏击杀戮。四爷是个很听调遣的老实兵,上级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有些活计,上级没有分派他,他忍不住手痒,也摸摸索索去把它做了。有一次他和几个兵从城里往驻地挑粮,去的人按人头每人挑八十斤,粮食先就分了包,每包四十斤,别人一人挑两包,四爷不说话,把四包粮食合成一副挑子,上肩就走。班长撵上来说:“简乾和,简乾和,一人只挑两包,你挑四包,你挑多了!”四爷听了也不分辨,也不落担,依然闷着头往前走,一直到驻地,这才搁下粮包,揩着汗冲班长傻笑,让班长喜欢得不得了。但是四爷一直没有成为军队中的一名优秀分子,因为他老是坐在那里发呆,让人觉得他是魂魄不在。当部队歇息下来的时候,当馏金的晚霞冷却成黄昏最后的风景的时候,他坐在村头的榆树下打着草鞋,或是和弟兄们等在岔路口边打盹边听候通过的命令,那个时候,他常常望着不知晓的远处出神,并且,班里的弟兄们在每一个能够睡下来的夜晚,都能听见他从黑暗中传来的叹息声。

  四爷在扛上枪杆的四十天后,参加了川陕根据地创建时期著名的空山坝战役。

  田颂尧左纵队的九个团兵力在与红军的对峙中冒进至空山坝以南的红军防线,红军总部决定集中主力将其歼灭,遂令红七十三师坚守大小骡马及小坝子等阵地,进行正面狙击;令红十一师由空山坝以北向敌左侧迂回,断其后路,令红十、十二师由空山坝以东及长坪地区攻其右翼,斩蛇为断。布置确定后,红军冒雨由空山坝西北通过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秘密插入敌军侧后,并突然发起猛烈攻击,正面和右翼的红军也伺机猛攻,将田颂尧的九个团分割包围于空山坝以南余家弯、柳林坝地区,激战三昼夜,毙俘敌旅参谋长李汉城以下官兵五千余人,缴获枪支三千余支,炮五十余门。

  四爷在冲锋号响起之后从一片烂田里爬起来,搂着枪朝前冲去。四爷紧紧地跟在他的班长身后。有一刻四爷完全没有知觉。他的脸色苍白,手脚冰凉,步履错乱。他向前跑着的样子就像是在飘。子弹雹子似的四下横飞,不断有人被打中,在跑着的人身边突然哼叫一声倒下去;很近的地方有六十口径的迫击炮弹炸起的火光和黑云,幽灵似的飘来又飘去;马克沁机枪的狂躁声和维克斯机枪的浊闷声像锯子似的锯着,声音尖锐得让人站不下脚来。四爷也像是被一把锯子锯着似的,跳动着向前跑去,在一朵朵手榴弹炸出的毒蘑菇中穿行。他根本就忘记了放枪。他只是象征性地把枪搂在怀里,如同一只受了惊的狐狸没命地向前窜去。他看见班长站下来,把枪举到鼻子下面,头歪着瞄准,然后搂火。一个川兵丢了手中的枪,把肚子一捂就摔倒下去,班长兴奋地吼着:“杀呀!杀他娘!”性格温和的班长突然就像疯了似的。四爷一下子跑得更快了。他甚至跑到班长的前面去了。因为跑得太快,没有留意,他在跳过一个弹坑的时候,一脚踩中了一个川军伤兵,把那个伤兵踩得杀猪似的尖叫。然后他又撞倒了一个从机枪边爬起来想要逃开的川军士兵。他把那个士兵撞到堑壕里贴着,差点儿没给直接撞死。四爷头一回上战场。他完全站不下来。他被一种深人骨髓的恐惧包围着。战场上的生灵就像是一群被鞭子用力抽答着的牲口,他们没命地狂奔着,拥挤着,冲撞着,摔倒了又爬起来,互相倾轧和践踏着,拥抱到一起去厮咬,用拳头去捣对方的下巴,用手爪去抠对方的眼珠,用膝盖去顶对方的睾丸,用枪托去砸对方的脑袋,用刺刀去剜对方的肠子,用工兵铲去切砍对方的脸,把对方,同时也把自己死死摁在燃烧弹点着的烈焰之中……四爷像一匹受了惊吓的骡马,他想要从这个可怕的地狱里逃出去。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向前没命地跑,样子像是勇敢地冲锋,其实只是逃跑的一种方式。任何想要把四爷阻止在战场上的想法都是愚蠢的,都要遭到四爷以死相争的反抗——就像前面提到的那两个川军士兵的下场。

  四爷是在战斗快要结束的时候遭到伏击的。那个时候,整个余家弯和柳林坝都被穿着土灰色军装的红军士兵覆盖了。漫山遍野都是挺着枪杀声震天的红军士兵。穿着酱黄色军装的川军士兵像一些虮子似的窝缩成一堆,把烟枪抱在怀里,等着红军的大脚板去践踏。四爷跑在前面。他已经冲上了最后的高地,那里已经是红军股掌中的一块了。四爷突然站下了,大口喘着气,一心想呕吐。他不知道还需不需要跑,还能往哪里跑。他发现战斗正在消却,枪声在疏落,他的恐惧感飞快地消失掉,代之而来的是一丝沮丧,是那种没命地奔跑没命地冲撞结果却毫无意义的沮丧。风把硝烟一阵阵地吹散,四爷被呛住了,咳了起来。这个时候,他发现了那个川军士兵。那个川军士兵也是沮丧着的,但他的原因不同。他的原因是丢失了他的烟枪,他甚至顾不上逃跑,就在那里找开了烟枪,他在寻找丢失的烟枪时一直很恼火,一直有种豁出去的念头。后来他失望了,他没法在一片烂沼泽似的战场上找到他的烟枪,那和在大海里捞针没有什么不同。他后来决定从同伴的尸体堆里随便找一支,反正他们这辈子不会再用它了。他这么想着,就真的在死人堆里翻找。正翻着,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咳嗽。他转过身来看,正好和四爷的目光相对。四爷也不是有意要看他的。四爷是有些奇怪,怎么死人堆里还有动弹的?这样四爷才看了他几眼。那个川军的士兵,若是别的什么时候被人看了,什么事也不会有,偏偏是丢了烟枪的时候,偏偏是正在找烟枪的时候,就有些被人看了私处似的恼怒,那种豁出去的念头,一下子就被激燃了。那士兵冲地上忿忿地吐一口唾沫,把手中的枪举了起来。不是烟枪,是一枝漂亮的七九式步枪。他举起枪后,照着四爷就是一枪。撞针清脆的一声响,因为离得近,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只是吓也白吓,枪没着火,是粒臭籽儿。那兵骂了一句,拉开枪栓,放出臭籽儿来,重又推了一发子弹上膛,再把枪举到鼻子下面,恶恶地瞄准了四爷。四爷先是愣着,后来觉醒过来。四爷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有些生气了。四爷想,我就看你一眼,又不曾把你怎么样,你就一而再地要做我,你也太过分了。四爷这么想着,就大步朝那兵奔去,一边奔,一边把自己手中的枪顺过来,倒提在手中,看着奔近了,使锄头似地把手中的枪操起来,嘿一声锄下去。沉甸甸地椴本枪托拍在那个四川兵的脑袋瓜子上,拍西瓜似的,立时就将那颗脑袋瓜子拍开了,瓜瓤儿红红白白溅了四爷一身。与此同时,川军士兵手中的枪也响了,这回是真响,子弹从四爷小腹钻进去,从后腰处钻出来,前眼儿蚕豆大一粒,血是往外消的,后眼儿就骇唬了,足有拳头大小,血是泉水似的往外蹿,子弹钻出来的时候还带了一截子肠头。四爷没经住,轰的一声就跪倒在战场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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