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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坳里的麦地在月光下安静得就像睡着了一样,在黑暗的背景中,麦穗仍然熠熠闪光。四爷操着镰刀走进麦地里,风儿恰如其分地吹过,那片宁静的沉睡着的麦子,突然都叹了一口气,一起向四爷俯身过来。黑暗里,熟透了的麦粒飒然落进泥土中,就像麦子们潸然洒落的泪珠儿一样。四爷肯定是被感动了,四爷肯定为自己离弃庄稼的行为而惭愧。在那个天色如染的夜晚,站在那里,站在他的麦子们面前,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把自己灼烫的身子,俯向那些似水柔情的麦穗。

  四爷最终没有收获到那些熟透了的庄稼,这是可以想见的。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把它们全部从土地上割倒。黎明的时候,他被清剿的军队发现了。士兵朝山坳里跑来并且冲着四爷开枪。子弹将掩扑向四爷的麦秸打得一排排折伏下去。四爷没命地往山上跑,混合着麦毛和月色的汗水击打着他的脚跟,他站不下来,像一只挨了踢的羚羊似的一口气奔上半山腰,在那里站下来,大口喘着气。士兵没有捉住四爷,他们在山下大声地骂着,然后,他们掏出洋火来,把它划着,凑近了麦子。麦子真的是熟透了,它们连等一下也不愿意了,它们一下子就燃烧起来,成了一枝枝热烈的火穗。那些好麦子,它们都是烈性子,它们谁也不愿意独自逃开,它们就那么带着周身的火,去拥抱身边其他的麦穗。整个麦地都燃了起来,它们顷刻之间就燃成了二亩三分地的火毯。

  站在半山腰上的四爷一屁股坐下去,坐在秋天漫山的落叶之中,像个孩子似地哭了。

  四爷从贵州北陆农场发造后,有几年是住在我们家里的。我的父亲说什么也要把他接到我们家来住。我的父亲当着全家的面说:“从今以后,你们的四爷就住在家里了,他就是我的亲爹,你们叫亲爷爷!现在,你们听我的口令,你们都给我大声叫,你们叫亲爷爷!———二——”我们都很兴奋,我们那些孩子,我们的小脸蛋红扑扑的,我们把手整齐地背在身后,我们想:我们的亲爷爷他死了,我们心里很难过,如今我们又有了亲爷爷,这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啊!我们在父亲的指挥下,一个个用足力气大声喊:“亲——爷——爷!”我们把四爷叫得当时就落下了泪珠儿。

  四爷在我们家住了六年,那六年应该是四爷最温馨的一段日子,六年之后,四爷离开了我们家。

  四爷始终没有结婚,也没有恋爱过,他是完全彻底的一个孤老儿。我记事的时候,印象里我的父母为四爷婚姻的事,还很操劳了一阵子。那个时候四爷四十多岁,腰板儿挺直,头发乌黑,走起路来脚板翻得很快,三五里地不带歇气的,身体很健康,是个标准的老青年。我的父母肯定不愿意四爷就这么光棍一辈子的,他们托了不少人为四爷介绍对象。有两年,我们家走马灯似地来过好些女人。她们或者年轻,或者不年轻,或者漂亮,或者不漂亮,或者羞涩,或者大方。她们像一些对季节特别敏感的候鸟,排着队在我们家飞出飞进。那两年真是热闹的两年,尤其对我,我在那两年长了不少见识。我对那两年怀着永恒的温馨记忆,是因为那两年给我带来许多甜蜜的回忆。我是说,在那两年,每当家里来了客人,尤其是来了漂亮温柔的女候鸟似的客人,母亲就会准备大量的糖果糕点,这正是我所盼望的。我觉得在那种时候我才是一只真正的候鸟,一只正在学习和实践如何猎食的候鸟。在大人们的谈话声中,我从某一处角落扑翅起飞,灵巧地穿过大人们伸出又落下的手臂,到果盘边叼起一粒糖果或是一枚果脯,飞到另一处角落落下。我在那里从容不迫地把食物吃掉,然后再度起飞,去进行下一次猎食行动。那真是一种快乐而刺激的冒险行为。然而我发现,那些女候鸟们,她们从来没有第二次出现在我们家中。她们先是很羞涩地走进我们家,低头坐在客厅里,略为紧张地绞着手绢,用眼角偷偷地去瞄坐在一边的四爷。她们在看过几眼之后,脸上的红霞会比涂抹上去的胭脂更加动人。可以肯定的是,直到离开我们家时,她们心里都是被春风所灌满了的。但是她们走了之后,就再也不曾出现了。媒人在我的父母焦灼的期盼中过了好些日子才露面。媒人总是嘻嘻哈哈顾左右言其他,半天才把话题转到正事上来。媒人说:“老简、老晏,不是我不卖力,还是和上回一样,人家一听是那种事就摇头了,人家对别的没有意见,人家对别的满意得一塌糊涂,人家就是怕沾上这种事,你想想,这种事,咱们将心比心,是让人揣不住,人家说话了,还不如是个瘤子瘫子呢。”媒人走了后,我的父母坐在那里相对叹气。母亲说:“也不怪人家,这种事,就算自己认了,总得替子女着想吧?”父亲恶狠狠地盯着母亲,沙哑着嗓子说:“什么事?你说什么事?有什么好认的?”母亲不服,还瞪了父亲一眼,说:“真要我说出来?”父亲提一口气,脸色死难看,站起来时把板凳弄得天响,一甩手走掉了。

  只有一只鸟儿第二次又出现在我们家里,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那只鸟儿,她一点儿也不像一只候鸟,而像一只留鸟。她姓袁,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小学老师。她有一个加人过国民党的旧职员父亲,还有一个曾经做过舞女的母亲。我的父母决定把觅亲的政策界限放宽,在所有根壮苗正的红五类女子都宁愿独身也不肯跨进我们家的情况下,适当考虑一些有点历史毛病的候选人,她就是在这种背景中走进我们家来的。

  我的母亲头一眼就相中了她。我的母亲是个坚定的布尔什维克,同时又是个经验丰富的医生,在这两方面她都具有专业的挑剔能力。

  那天,我像往常那样在糖果的花丛中飞来飞去,采撷花蜜。四爷不在场,我的父母坐在一边,那位姓袁的小学教师(我叫袁孃孃)坐在另一边。我发现我的父母很拘泥,有点紧张,相反袁孃孃却显得宁静大方。

  按我们家的规矩,父亲先说话。

  父亲突然变得有些口吃:“这个……欢迎你到我们家来……做客……这个……我们想把事情事先说清楚……这个……我的四叔……他有一些情况……是比较特殊的……也就是说……也就是说……这个这个……”

  袁孃孃平静地接过父亲的话:“您不用说了,您的意思我明白,您要说的事我都知道了。”

  父亲瞪着袁孃孃,“怎么,你都知道了?”

  袁孃孃点点头,“是四姐告诉我的,她在给我介绍老简的时候说,老简有过三次被俘的经历。”

  有一阵沉默。我在那个时候再一次起飞,去采撷一枚觊觎已久的糖果。我在沉默如山的大人们身边飞过的时候感到一阵心慌,差一点跌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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