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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母亲打破沉寂说:“袁老师,这种事,不是一般的事,甚至不比缺条胳膊断条腿儿,它关系重大,我们不想欺骗您,也不想强迫您,所以,请您慎重考虑。”

  袁孃孃依然是原有的平静,她看着母亲,说:“我早就考虑过了,大不了我们不要孩子。”

  我在成年之后回忆起这件事情,仍然认为袁孃孃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看起来是那么的文静,却有着那么强的主心骨和生存信心。她在平静地说出:“大不了我们不要孩子”这句话的时候简直就像一个超凡脱俗的女革命党人。她当时那个样子,感动得我的父母热泪盈眶。

  在很短的时间内,袁孃孃就成了我们家最受欢迎的客人。我们全家人都非常地喜欢她。我们甚至都已经把她当成自己家的成员了。在一些快乐和亲密的场合,比如说,在节假日的欢乐气氛里,我们做孩子的被大人要求改口叫袁孃孃为袁奶奶。我们真的那么叫。我们真的跳起脚来大声叫——“奶奶广鸽群一般童稚的欢叫声扑向袁孃孃,霎时臊得袁孃孃红霞满脸,而红霞满脸的袁孃孃在我们看来就成了最美丽的女人了。

  但是,事情到了最后还是回到了最初的状况上。袁孃孃并没有成为我的四奶奶。她在一段时间频繁地出人我们家之后,终于有一天消失了。问题出在哪里我们做孩子的并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有好几次四爷和袁孃孃出门逛公园或者看戏——这大多是我母亲安排的,她把他们两个像撵恋窝的小鸡娃似的往外赶——他们都是两个人一同出门,然后一个一个分别地回来,而且他们各自回家时,脸上都带着一种被伤害了的微笑。他们回到家里以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互相不说话,也互相不对视,哪怕他们正在做着一件需要双方配合的事,他们依然如此。比如包饺子,他们一个擀皮儿,一个调馅儿,他们不说话,眼睛干巴巴地盯着饺子。芹菜馅的驴肉饺子在那个时候突然挥发出一种丁香花似的浊闷气味来,让人怀疑肉馅里的香油是否放得太多。

  事情在有一天终于结束了。那一天袁孃孃下班以后到我们家来,吃过晚饭之后她就到四爷的房间里,他们把门关着,像往常一样在里面谈话。突然,屋子里惊天动地地闹起来了。听见四爷在里面像头野兽似的大声喊叫着,并且有东西砸碎在地上的声音。我的父母推开门冲了进去。我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架木琴,惊恐不安地看着一幅令人伤感的场面——袁孃孃瞪大了眼睛,用手堵着嘴,瑟瑟地贴墙站着,样子完全是被吓坏了。四爷正在把自己的头用力地朝墙上撞。他像个野蛮人似的,力气大极了。他那个样子完全是疯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拼力去阻止也没能把他阻止住。他的头重重地撞在墙上,把墙面撞得陷出一个大坑,血从他的发际间飞快地流下来,像一张迅速织成的蛛网,将他那张恐惧而又绝望的脸染得面目全非。

  那天晚上袁孃孃没有走,在安置处理过伤口并注射过镇定剂的四爷躺下后,她就住在了我们家。这是她第一次住在我们家里,这使我们更加像一家人了。那天晚上,袁孃孃和我的母亲睡在一张床上,她们两个像一对失去了爹妈的亲姊妹一样坐在床上小声地说话。我早就困了,我在困极之中钻进了袁孃孃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在我睡着之前,我听见袁孃孃捂着嘴压抑着啜泣说:“他怎么会毁成这个样子?他是被什么毁成了这个样子?……”

  袁孃孃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她离开了我们家,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只鸟儿,她飞走时是留恋的。她伤感而滞缓地扇动翅膀离去的声音很久很久都没有让我们从难过之中缓过劲儿来。

  也就是这一次后,四爷拒绝人家再给他介绍对象。他把那个在墙上撞破了的头颅偏向一边,冷漠地看着试图要消融冰山的我的父母,等他们语无伦次地说完,他却什么话也没有地走开了。他把自己淡泊地结束掉了。在做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努力之后,我的父母知道他们真的不可能创造出奇迹,他们如果坚持下去也许会更加伤害什么,而且,他们就是再努力又能弥补什么呢?他们只好彻底地放弃了。

  父亲背地里沮丧地对母亲说:“也只好这样了,谁知道呢,也许命里他就不该有家吧。”

  我是在几十年之后才知道父亲的这句话是错误的,这句话丝毫也没有道理,也许它说出了一件事情的结果,但是这件事怎么就注定成了这个样子的呢?它难道就不会有别的结果么?

  仍然是1994年那次回乡,我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听一位本家的长者说起少年四爷订亲的事。这位本家长者当年也是一个孩子,但他非常清晰地记得当年发生过的事。他说女方是邻村榨油匠王桃青的大女儿,名叫秀蛾,是个爹亲娘疼邻里夸的好女子。四爷当年和她发过庚柬、下过彩礼并且办过正式订亲酒的。按照我们家乡的风俗,她已经算是简家未过门的媳妇了。后来她嫁到二十里外的彭家楼镇上去了。这当然是在四爷离开家乡之后发生的事。

  我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很激动。我一夜也没能睡实。第二天,我就去了彭家楼镇。我不知道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但是我想见一见这位名叫王秀蛾的老人。我真的见到了她。镇委会分管宣传的杨干事领我到王秀蛾家。她家在镇东头一片油菜花的深处,是新盖不久的两楼一底青砖楼房,女儿墙宽大,檐水上认真地塑了龙凤头,檐下的朝阳处挂了几排干干净净的红椒和腊鱼,那下面恬谧地睡着一只壮实的大黑猫,稍远处,一只看模样脾气很温和的杂毛狗正在和一群鸡娃嬉戏着,那群鸡娃是刚孵出来的,它们老是扇动着小翅膀朝那只杂毛狗冲去,把它逼得满院子逃窜。这是一幅典型的乡村生活景致,它和远处的田野、村庄、河流。牧童的笛声、随风而至的芬芳的草木灰味以及袅袅升起的炊烟一起,构成了我对乡村生活的所有怀想。

  我们到王秀蛾家的时候,她正在教训她的一个孙娃子。老人很健朗,至少在七十多岁这种年龄的老人中她是相当健朗的一个。她把她那个不知闯了什么祸的孙子夹在胳肢窝下,颠动着小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大声地念叨着,并且扬起手臂来吓唬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把一根手指含在嘴里,在他奶奶的胳肢窝下怕痒地扭动着,一边嘻嘻笑着,好像很开心这种游戏似的。

  老人见过很多记者。她家是致富之家,堂屋里挂满了各种奖旗奖状。她就像拉着她的一个孙子的手似的拉着我这个从省城来的简记者的手。(这个姓氏让她想起了什么吗?)她那个样子就像我的亲奶奶一样。她叫她的一个媳妇端来一簸箕红薯于,她告诉我那些红薯于是她亲手做的。我从簸箕里拿起一块红薯干,把它放进嘴里。泪水涌了上来,我拼命地嚼薯干,用力把泪水咽下去。那些薯干很甜很糯,它们是我这一辈子吃过的最甜最糯的薯干。然后,我嘴里填满了薯干。离开了那个让我感到万分亲切的老人和她的家。

  老人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有八个孙子,五个外孙,有六个曾孙子,还将有更多的曾孙子。

  我在离开他们的时候想,他们本来都该是我四爷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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