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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爷在那个年代已经长成一个标致的少年了。四爷就像一穗正在拔节的令人沉醉的高粱一样,终日在景致如画的田野里晃动。在我们简家几乎所有的成年男子,包括四爷几个同龄的侄子都参为了红军的队伍后,四爷仍然迷恋农事,在田野里走来走去。他戴着一顶晒黄了的麦秸草帽,肌肉如鼓的肩头扛着雪亮的板锄,汗水一颗颗像珍珠似的从他黧黑而年轻的胸膛上滚落下来,渗进简家租赁别人的二亩三分土地里。四爷生机勃勃,目光如炬,他就像一匹油光水滑的旱獭儿,在黄绿斑斓的麦田里破浪前进。他有时候勾下身去,拾起一块芬芳呛鼻的泥土,闻一闻,掰碎它,把细雨似的碎土洒在麦秸根上;有时候站下来,仰起头,用大巴掌搭个凉棚,遮在眉间望望天,看他要的那一片雨水知不知道时节。他大声地打着响嚏,拎着冷兵器似的板锄,迈着大步去追麦地里的一只野兔子。他大声地吆喝着,好像那不是一只傻兔子,而是一大群下到凡界来的天马。他把栖息在湖沼边的一大群池鹭惊得站不住,扬着生有栗红色羽冠的脑袋拍翅飞去。他当然不可能追上那一大群下到凡界来的天马或者那一只傻兔子,但这丝毫也没影响他属于田野的好心情。他把手中的一枚浆果用力地扔出去,然后他站下来,敞开喉咙,大声唱起一支山歌来。

  我的种了一辈子田的曾祖父对那个热闹的年代始终有一种迷惘和局促感。他有那么多的儿子和孙子参加了闹红的队伍,他们玩命地去厮杀掠夺,同时也遭到人家的厮杀掠夺,这使他直到去世那一刻都没能摆脱掉作孽的自咒和报应的恐惧。我的曾祖父在他众多儿孙中只由衷地偏爱一个,那就是我的四爷。我的曾祖父有一次骄傲地对别人说:我们和娃子不同。我们和娃子,他是最好的种田人!

  相同的话,由我的父亲在半个世纪后再一次说出来,意义就更加的不同了。我的父亲从军队退役后,把他能看见的荒地全都开辟出来,种上了粮食或者蔬菜。在收获的季节里,粮食和蔬菜的芳香使所有的人都为之深深陶醉。有一次我的父亲种了很多花菜,花菜丰收的时候他整天待在那块土地上。他和一大群蜜蜂蝴蝶在一起,快乐地劳作。他把每一个过路的人都拦下来,把新砍下的花菜放到他们自行车后座上或者干脆塞进人家的怀里。那些蜜蜂和蝴蝶,它们就围绕在我的父亲身边,它们那种欢欣鼓舞的样子,更加增添了丰收的喜悦和分享的快乐。那些过路的人们,怀里抱着大棵大棵壮硕的花菜,他们由衷地赞美那些花菜以及种出那些花莱的我的父亲。他们脸儿红扑扑地说,多么好的花菜呀!多么好的种田人呀!我的父亲伸出手去阻止他们的夸奖。我的父亲一脸严肃地说:“你们错了。你们不知道。你们没有见过我的四叔,他才是最好的种田人呢广

  在我的家乡,落日不是一种奢侈的景观,它每天都不受侵扰地发生着。阳光在这个时候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它们像水泼似的洒下来,随意浇灌在田野上。田野是那种七彩的田野,一片一片的,被橘黄色的夕照染出了变幻着的颜色。我的四爷,他把他的大部分光阴都消磨在田野里了。他对那些散发着潮腥气味的泥土,对那些咕嘟咕嘟涌动浆汁儿的庄稼深深地着迷着。他其实更像是它们当中的一员——一块泥土、一颗粮食粒儿或者一株蔬菜。他常常不由自主地跪下去,跪在泥土上、跪在庄稼丛中,长久地不肯起来。落日在这个时候是最为安静的,它一点也不想去打扰那个跪倒在泥土中的少年,它和那个少年是一致的,他们都在快速地向各自的深处坠落下声。田野上的色调变幻极快,如歌的风儿把成片的庄稼拥向一边去,然后再拽回来,这一切,都像极了一种庄严的对泥土的顶礼膜拜。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四爷,他是那样一个少年,一个被土地和庄稼深深诱惑着的少年,一个面对泥土常常产生心灵颤抖的少年,一个被人们看成是最好的种田人的少年。这样的少年,在我的家乡纯粹的落日里,是可以和土地融为一体的。

  但是,我们的这一个知道,在一个人的生命经历中,到底有着多少真实性?它给我们这些互相敌视和抵制的人们带来多少沟通的可能?我们真的可以凭借我们的宽容来向对方伸出我们的心灵之手吗?

  1994年2月,我回到我的家乡去了,我是作为一名新闻记者到那里去的。我在办完公事后回到东冲村,在简家的老宅里住了两个晚上。那两个晚上当然不是我一个人闲待着,我也没有拥在”生了霉毛的被窝里凑在昏暗的灯光下读《天梦楼随笔》这种艰涩的思想小品。我几乎没有这样的时间。那两个晚上,村子里不少远亲近邻都来陪我说话。他们大多是本世纪下半叶出生的年轻人。他们围坐在一起,一点儿也不生疏地喝着我买来的啤酒,嚼着鱿鱼干和脆青豆,从烟盒中一支接一支拿烟丝金黄的云烟来抽,一边大口地吐着痰。他们大多外出打过工,见过不少世面,知道很多这个世界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的事情。

  那两个晚上,我们的话题天南海北,我们谈到了农村繁多的税赋问题,也谈到了深圳大亚湾核电站问题;我们谈到了村里五羊的女儿在汉口的发廊“做丑事”被抓住的问题,也谈到了香港回归的问题;我们谈谁来吃化肥鱼化肥莱的问题,也谈村长彦青家麦收时雇了八个短工的问题。总之,我们真的有一种胸怀全球,放眼世界的感觉。后来,我们改变了话题,我们不谈现实,改成谈过去。我们就谈到简家的历史了,谈简家那些生活在历史中的人了。

  那些年轻人,他们真的是见过世面的。他们的口气很大。他们的脑袋瓜也很好使。他们对简家的事情了如指掌。他们纵横捭阖指点江山,他们大声地夸奖我的二爷、三爷、大伯、二伯、三伯以及我的父亲。他们大声地赞誉我们简家当年的杀伐之气和热烈日子。之后,他们又提到了我的四爷。他们提到四爷时口气全变了。就好像嘲笑一群猛虎当中的一只憷头猫—样,他们说,他那个兵,当得造孽;他那个革命,革得造孽。他们说,他现在在干什么?他怎么从来不回老家来看一看?他到底有什么好怕的呢?他们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吐着痰,他们那个样子,就像一群嗡嗡营营的公蚊子似的,突然地让我感到了厌恶。

  从家乡回到城里后,我把家乡的所见所闻告诉了父亲。父亲他对来自家乡的任何消息都感到兴趣。他在听那些挥发着家乡纯粹落日气息的事情时就像一个虔诚的孩子。他坐在那里,腰板挺直,身体前倾,好像那样他就可以更接近他的家乡似的。他的脸上始终漾溢着无比的骄傲和享受。但是当我说出村子里的年轻人对四爷的评价时,他的脸色倏忽变了。他像是被人啐了一口似的,目光中露出十分可怕的神色。他把前倾的身子收了回去,霍地站了起来,看着我,大声地说了一句非常难听的粗话。他说完那句粗话之后转身走开,走了一半,又折了回来,冲着我把那句粗话重复了一遍,然后,他才迈开大步踹开门走了出去。

  那句粗话的原文是:放他娘的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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