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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后,鲁辉煌很快和小姨办理了离婚手续。这次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他去小姨那里,拿走了所有他认为自己应该拿走的东西,包括他给小姨做的那些漂亮的裙子和几包过了期的药片。在离开小姨家之前,他在两间他曾经十分熟悉的房间里走了一圈。他手里拎着旅行包,嘴唇颤动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最后,他停在小姨面前,看着小姨的眼睛,打了一个冷战,说了一句话,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鲁辉煌说,如果我是一个魔鬼,那全是你的原因!

  鲁辉煌以他前所未有的激情投入到“文化大革命”之中。他作为被撤职的前京剧院领导,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直接受害者,不但没有受到运动的冲击,而且获得了参加和组织造反队的资格。鲁辉煌在运动一开始就积极地组织人成立造反队,起来造反夺权。青衣演员王环那时仍然死心塌地地藉慰着鲁辉煌,一直没有嫁人,也没有谈恋爱。青衣王环不希望鲁辉煌再折腾了,苦口婆心地劝鲁辉煌不要到处张罗着组织人去造反。王环对鲁辉煌说,辉煌,你还年轻,过去的底子厚实,荒废的时间也不算长,用点心,吃点苦,把丢掉的功夫捡起来还来得及,就算武生演不了,将来还可以唱须生,何必去闹腾。鲁辉煌瞪着一双俊气的眼睛朝王环吼道,你以为我愿意闹腾呀?你知不知道,我这是被逼上梁山的?!

  鲁辉煌对自己过去的经历痛心疾首,他对自己那支造反派队伍的战友说,我真是瞎了眼呀!我整整荒废了两年的生命和光阴呀!我怎么会知道两年之后会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呢?我怎么会那么糊涂,那么不长后眼呢?我他妈恨透了那些资本主义当权派,是他们把这个世界弄成这样的,我吐血都来不及呀!

  鲁辉煌的那支造反派队伍名叫“反戈一击有理战斗队”,鲁辉煌是队里的一号联络员。战斗队成立后,为队里该采取的第一件革命行动,鲁辉煌和二号联珞员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后鲁辉煌赢得了胜利。

  当天,“反戈一击有理战斗队”揪出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梅琴,他们冲进了文化局副局长的办公室,把梅副局长从办公室里拖出来,把她的头发剃光了,在她的胸前戴上了一块沉重的牌子,把她的双臂倒翦在颈后,推着搡着押上批斗台。在批斗她的时候,有人在混乱之中出手,把她从高凳子上踢了下来,然后有一瞬间,所有的人都静止在那里,像是定格似的。

  他们先是听见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然后他们听见那个苍白的女人撕心裂腑的一声惨叫。

  第二十六节

  小姨死了。

  没有人通知鲁辉煌,他不知道打哪儿听说了小姨去世的消息,自己赶到了殡仪馆。

  因为“文化大革命”中参加了武斗,手头上有人命案,鲁辉煌在“文革”结束后坐了七年牢。从牢里放出来后,他失去了公职,一度靠着到处混嘴上饭过日子,人变得有些神神道道的,越来越猥琐。据说他混得最好的时候是改革开放以后,他给一个从纺织厂辞职出来开服装厂并且发了财的女老板当公关先生。那个女老板年轻的时候爱好过文艺,做过演艺梦,属于怜香借玉一类的。姑念鲁辉煌过去正经唱过戏,是本市有名的演员,有点身段底子,女老板让他在一群粉头小生中做领班,领导一群服装架子,每月能挣两千来块钱的薪水,另外公司里若是来了重要的客人,而客人若是喜欢听个戏什么的,就招他来酒宴上唱上一段,凑个热闹,顺便混个吃喝,如果哄女老板和客人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得到两个赏钱。

  鲁辉煌在这样的日子里过了好几年,渐渐学会了喝酒,而且酒量越来越大。他没有再结婚,单身过,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有几次结了婚又离了婚的原京剧院青衣演员王环来找他,他和王环去酒吧里喝酒,两个人说一些过去的事情,慨叹几声,落几滴泪,再相对无言地喝闷酒,喝得大醉了,谁兜里有钱谁就付帐,没有钱,鲁辉煌就把手上的潜水表抹下来,往柜台上一放,说,下次一块结,然后出门,招手拦记程车,各自回家睡觉。酒店的老板熟悉鲁辉煌,也不是第一次见他喝成这样,笑一笑,让吧台收了鲁辉煌的表,放好,等他下次带了钱来赎。

  有一次,鲁辉煌的女老板签下一大笔单,高兴了,自己开着车,带上鲁辉煌,去了一家夜总会,开了一间包房,要了几个清淡菜、一瓶酒,庆祝一番。几杯下肚,女老板人有些微醺,半躺在沙发上,要鲁辉煌坐到她身边去。鲁辉煌不敢怠慢,连忙从餐桌边起身,坐到女老板身旁。女老板醉眼朦胧,伸手捏起他的下巴,在他脸上摩蹭着,说,可惜,你要是年轻二十岁,凭你这副皮肉,我就把你包起来了,何苦秋霜满面的还在道上混?你说说,你早些年干什么去了?

  那天鲁辉煌将女老板送回了家,又回到了夜总会,大醉一场。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不断泪流满面地对人说,我没有遇到好时代,我真是亏得慌呀!

  没有人搭理自己找到殡仪馆来的鲁辉煌,他非常殷勤地和所有的人打招呼,别人都不理睬他,他也不怎么在乎,是一副死了脸皮的样子。在排队等待火化的时候,他粘到我身边,找我讨了一支烟,叹了一口气,说,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和你小姨结婚的时候,我正经是个童男子呢,我从来没和一个女人睡过觉。看我脸色不对,他又马上转了话题,很知心地对我说,你小姨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在是一个悲剧,她害得我也成了悲剧,她当年哪怕是灵活一点点,通融一点点,又何至于有今天呢?

  叶灵风是除了我们自己家人之外来的老人中我惟一见过面的。

  叶灵风是直接从机场赶到殡仪馆的。我们家给何同志发了一份电报,他从何同志那里了解到电报的内容,在最后的时刻赶来了。按照租用告别室时留下的登记,他很快在殡仪馆里找到了我们。我走过去和他握了一下手。他立刻认出我来了,对我点了点头,然后把一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阴着脸一声也不吭。

  那次在北京看了那场试验话剧之后,我没有给他打电话,我第二天就离开北京,回到自己的城市。我的女孩骑一辆本田赛车到机场送我。她骑得太快,在路上被道路检测仪测出来了,让警察追上开了代理单。女孩后来不思悔改,仍以那种追星超月的速度飙。出了三环后,她把风镜严了严,猛轰油门,突然对我大声说,那个灵风,他算个爷呢!风太大,我没有听清。我大声说,什么?你说什么?!她说,他在这条道上名气忒大,是个生死予夺的主儿,昨晚我才知道,我妈就是他二十年前给勾兑成大牌的!她那么说着,一偏身,带着我从一辆奔驰的里道超越过去,差点儿没把那辆奔弛逼上护栏。

  那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过叶灵风,只是在各种媒介中得知他的消息。他就像一株老来红,越老越红,如今火得要命,有好几部新编历史剧和荒诞剧在北京最卖座的剧院里上演着,并且桃李满天下,而那些剧评家,我是说那些名气最响亮的剧评家,他们则以替他的剧本写赞美和歌颂的文章为荣。我有一次在车站等车,买了一份报纸,看过其中一篇吹捧叶灵风的文章,它的标题是:《惟君独走冲尘土,下马桥边报直回》。我对戏这玩艺儿一窍不通,肚子里也没有多少墨水,说不好文章写得怎么样,我只知道文章里说的叶灵风,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一个。

  小姨火化后,叶灵风要赶去机场。他来的时候就订好了来回机票,要乘当日夜里的飞机飞回北京。

  离开殡仪馆之前,叶灵风走过来,走到我面前。我原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要交待,比如说,他那里还保存着小姨的一些遗物,在小姨去世之后,他准备把那些遗物交还给我们这些亲属。可我错了。他没有什么遗物,也没有打算把什么东西交给我们,他只是扬了扬下颏,很认真地问了我一句话。他头发雪白,气宇轩昂,这使他身上始终不渝的那种忧郁更加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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