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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他从北京来,马上要回北京去,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惟一的一句话。

  不管怎么说,我得承认,有一点他和小姨极其相像,当他们受到外界挑衅的时候,或者他们想要表示自己的不沟通的时候,他们俩都爱高傲地扬起他们的下颏,像一只美丽的梅花鹿。

  他对我说的那句话是:请你告诉我,你真的是梅琴的孩子吗?

  焦柳没有来,瘫痪在几千公里之外一座城市某一家医院的某一张病床上。

  四清之后,焦柳重新复出,但没过几年,“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焦柳再一次坠入深渊,直至“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焦柳才和所有关进牛棚里的人一起得到解放,另一批人则替代他们进了监狱或者是牛棚,那些人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整过他们的,其中有不少人是他们更早一些时候的战友。

  焦柳解放后重新恢复了工作,但是他没有工作多久就休息了,据说这一次是他主动要求休息的,按照当时干部离职休息的年龄来算,他算是比较早离开领导位置的人。

  休息后的焦柳开始学着养花养鸟以及钓鱼。他把他住的那个院子和他的家弄成一个花园的样子,把自己的日子弄得很休闲,是个真正的寓公了。他还参加了老年书画大学,学着画竹子和描字帖,在画竹子和描字帖之外,也跟着人学打太极拳,总之是迷上了养身之道。

  据焦建国说,焦柳老是害怕饿,一天到晚不停地吃,他一个人过日子,却给自己买了两个冰箱,两个冰箱里鱼呀肉的塞得满满的,稍有空隙,他就去菜市采买,把空缺扑上,以至于两个冰箱里整年整月都装满了食物,冰箱一开,屋子里就立刻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动物尸体的腐败气味。焦柳对饥饿十分恐惧,整天除了养花种草、画竹描帖,就是弄吃的,吃也没个准,想起来就吃,有时候半夜里醒了,还要爬起来下一大碗馄饨。这样吃下去,终于把胃给吃坏了,因为是一个人在家,没人管,到第二天才被休干所送报纸的通讯员发现。把他拖到医院里,先保守治疗了一段时间,没见有什么效果,不住地吐血,后来做了胃切除手术,手术后,人立刻萎缩下来,还是想吃,却什么也吃不动了,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发呕,人很快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再后来由人引荐,跟上了一个师傅,练上了一个什么功,先前师傅还夸他有悟性,提高得很快,说要是照此练下去,保准能练成气候。他听了师傅的话,越发是练得上心,谁知没练上两年,就把自己给练到床上去躺着,再也动弹不了了。

  焦柳一辈子没再娶。焦柳说,女人全是靠不住的,当她们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一棵大树,当你需要她们的时候,她们就成了一只兔子,再英雄的男人,落到女人手里也得糟蹋了。

  焦柳这话是对他的儿子焦建国说的。

  焦建国知道焦柳瘫在床上后,专程去了一趟焦柳生活的那座城市。焦建国那时已经成了家,全国恢复高考后,他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学校里,现在是副教授,分了三室一厅房子。焦建国对焦柳说,他想把他接走,接到他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让焦柳和他一起生活,自己好照顾焦柳。

  焦柳对焦建国说,你别说照顾我的屁话,你要直说了我还兴许信了你,你说照顾我,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呀?我懂,你是看我没两天日子好活了,想着我的存折,对吧?小子,我也把话给你说实了吧,我这一辈子,是爹妈生的,党培养的,其他再没人管过我,再没人真心疼过我,爹妈早入了土,我想要孝敬也来不及了,党还在,我那两个积蓄,我死了以后谁也不给,全交党费,让你们这些拨拉着心珠子算计着我的人空喜欢一场。

  焦柳说罢哈哈大笑,笑得气都喘不上来,差点没背过气去。

  焦建国二话没说,甩门就走,当天就买了车票回来了。

  满都固勒是最早赶到我们这座城市的。

  前顾委成员如今已经明显衰老了,身体有了很多的毛病。在知道小姨去世的消息之后,他服用了一粒进口的心脏病药,挺了过来,然后一连好几天不说一句话。满都固勒坚决要来给小姨送行。他的家人反对。他发了脾气,摔碎了一只青瓷花瓶,还把几个阻止他的孩子臭骂了一顿。后来家里商量了两天,决定让老伴陪同他一块来,这才算把事情了结了。谁知满都固勒一到我们这座城市里就犯了病,是心脏病,人住进了医院,医生说他这种情况不能参加任何活动,尤其是那种有可能刺激病人情绪的活动。

  也就是鲁辉煌给我说过那番有关悲剧的话然后消失掉的时候,我接到满都固勒的老伴从医院里打来的呼机。我去回了机。

  满都固勒的老伴在电话那头惊慌地说,小四,你能不能来一趟,你满伯伯不好了!

  我说,怎么个不好法?

  她说,他流泪。他从早上起来就开始坐在那里流泪。他一直那么流着。

  我说,就是流泪吗?

  她说,是。

  我说,小姨还没有走,我得送小姨,我晚上来看他。

  她说,那你满伯伯怎么办?

  我说,让他流吧。

  我说完就收了线。

  焦建国始终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像谁打搅了他的正常生活似的,一到殡仪馆就板着一张脸,开始是和谁都吵,把殡仪馆的人弄得很敌视,处处找我们的麻烦,弄到最后,连接人的司机都被他无缘无故训了一通,后来我上去把他推开,自己来操办那些事,他就一句话也不说,躲到一边抄着手望天去了。

  我也烦。

  我烦透了。

  小姨在医院里时我一直守在那里,焦建国去了两次,以后再也不见他的人影了。他借口说他带的两个研究生要答辩了,正让他看论文,他自己还有一本书等着看校样,出版社在后面催着要稿,忙不过来。

  小姨去世后我打电话给他,要他以家属的身份来医院办手续。

  他说,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前两次也说死了,结果没死,耽搁时间不说,把人的心情弄得很糟糕。

  我说,人是凌晨走的。我太困了,出去抽了支烟,靠在椅子上睡过去了,人走的时候我不在她身旁。

  他说,这样吧,你先办着,我把手头的事处理完以后再赶过来。

  我说,你得快点,要给小姨换衣服。

  他说,换什么衣服?

  我说,人走了,你得给她洗一洗,让她干干净净地走。

  他说,又不是出生,搞那么麻烦干什么?我是研究哲学的,我不讲那一套。实在不行,你帮我请一个钟点工做了得了。

  他说完就放了电话。

  母亲和大姨赶到医院后,听了我的复诉,叹息说,如果小姨的儿子不愿做,那就我们来做吧。

  我对母亲和大姨说,不用,还是我来做。我对母亲和大姨说,你们都管我叫小四,只有小姨管我叫四儿,四儿四儿,好歹我也算个儿子,我就做了那个儿子吧。

  我做着小姨儿子的时候,小姨她很安静,人躺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我想起小时候舅舅们说过的那句话。小时候我问舅舅们,沙木腾格力家族的女人,谁最美丽?舅舅们说,如果沙木腾格力家族的女人安静着,坐在那里或是站在那里,最美丽的是你的大姨;如果她们动起来,比如说她们像风或是像马,不用说,那准是你的小姨。现在美丽的小姨不动了,她躺在那里,不再像风也不再像马,我说不出她为什么会这样。我用给小姨洗脸的毛巾捂着眼睛,眼泪就流下来了。

  本来事情已结完了,小姨火化后,骨灰出来了,殡仪馆方面用我们事先选好的盒子盛了,交给我们亲属,大家站在殡仪馆的院子里,准备分手。

  大姨把骨灰盒捧着,走过去交给焦建国。

  焦建国不接,说,给我干嘛?

  大姨愣了一下,说,建国,这是你母亲呀?不给你给谁?

  焦建国说,这玩艺儿给谁谁要?交几个钱寄存在公墓里,又干净又省心,你让我拿回去有什么用?

  大姨有些颤抖地说,你母亲刚走,好歹让她在亲人身边待待,要不你也忍心?

  焦建国说,理论上讲她是我母亲,但她又管过我多少?

  大姨说,建国,这种话你可不该说,你母亲一直供你上学读书,她送你上了大学,出国深造,你结婚的时候她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你,她怎么没有管你?

  焦建国喊道,你们只看到这个,你们怎么不说说,她是让我在一种什么样的畸形环境里长大的?!她这个母亲有过什么责任感?!

  我扑过去,一把揪住焦建国的衣领。我咬着牙说,你小子欠揍!

  焦建国说,你敢!

  我一耳光扇在他脸上,把他扇倒在地。

  焦建国爬起来,抹一把鼻血,扑向我,说,操你妈,你一个下岗工人也敢动手打哲学教授!

  我说,我就偏创造一个特色出来让你看看!说完我又照着他的下颏狠狠地来了一拳,再次把他打倒在地,然后扑过去往死里踹他。

  几个家族里的年轻人上来阻拦,老人们则站在一旁没有动,殡仪馆的人走过时只是朝这边轻描淡写地看上一眼,然后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走过去。

  这里是殡仪馆,在这里打架是太正常的事情了。

  小姨弥留之际时,有一次我给小姨洗脸。我用温水沾湿了毛巾擦拭她的额头。我擦拭着,小心地把她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拈起来,捋顺到头发中间去。我在那个时候突然有了一种幻觉。我看到小姨的头发不是我习惯的花白色,而是青青草地的绿色,它们葳蕤荏苒,已经长出了草原铺天盖地的样子,在那中间,盛开着各式各样的鲜花,有七色的蝶儿飞起来,翩翩的,然后是鸟儿的鸣叫声,是草原上盛产的那种百灵,它们从蝶儿中间穿过去,啾啭着,插入云际……

  小姨在那个时候醒过来了。

  醒过来的小姨冲着我困难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小姨她说的是:四儿,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草原了。

  1999年8月8日稿于汉口花桥

  1999年11月29日改于汉口花桥

  (本文略有删节)

  (原载《百花洲》200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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