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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焦建国说,你知道什么?你这个幸福得可恶的家伙,你这个只知道啃鸭头的家伙,你从来就没有设身处地地替我想过,你要是真的替我想过,你就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有些不明白。我说,我替你想什么?我把我的全部零花钱都拿出来买卤鸭头了,我买了鸭头又不是我一个人啃,是我们两个人啃,而且,每一次你都比我啃得多,你还总不啃干净,我从来就没有说过你,我都替你想得这样了,我还要怎样替你想?

  焦建国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复杂的神色。他说,她这一辈子,到现在为止,已经和四个男人结过婚了,四个男人,她将来还会和多少男人结婚,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告诉你,有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甚至怀疑我的父亲是谁,他是不是焦柳?他是四个男人中间的哪一个?他们是不是那四个男人中间的一个?你要知道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想一想吧,一个人,他不知道谁是他的亲生父奈,他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只有一个不断嫁人的母亲,而我就是那个人,我是从那样的母亲的肚子里钻出来。天哪,那是多么肮脏的出生啦!我甚至为有这样的出生而感到耻辱!

  我很生气他竟这样说小姨,那是我听见过的最恶毒的话了。我觉得小姨根本不该生他这个儿子,他这个儿子真不像是她生出来的,他还啃我的鸭头,他还那么大方地把没啃光的鸭头丢掉,他还说我不替他想,这令我更加气愤。

  我说,你放屁!

  焦建国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红红的,挂着血丝,这使他更像一头孤独的狼。有时候我觉得焦建国就是一头狼,一头让人牵挂的狼,让人心痛的狼,你不可能不时时处处想着他,你也不可能不时时处处提防着他。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提防住他。他看了我一眼,收回目光,然后十分疾速地从路边站起来,挥拳给了我一记。他的拳头打在我的下颏上,把我手中的纸袋打飞到老远,袋里的鸭头滚落到地上。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扑过来,开始用脚猛踢我。

  我气坏了,从地上爬起来,抹一把鼻血,也不管鸭头怎么样了,攥紧拳头朝他扑了过去,和他扭成一团。

  那一次我们狠狠地打了一架,直打得胃水乱溅,尘土飞舞,要不是有一个警察老远地看见了,朝我们走过来,吓得我们撒丫子跑掉,我们极有可能把那一架打到天上去。

  那一次的结果是,我被焦建国打得很惨,鼻青脸肿,牙根松动,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整整三天没能睁开。

  这种结果是很正常的,如果打架,狼一般的人总是赢的,不管他是怎样地让人牵挂和心疼着。

  在伪造“革命历史”被揭穿、鲁辉煌和小姨大吵一架的事情发生之后,鲁辉煌一直恳求小姨原谅他,不要抛弃他,他愿意做牛做马地服侍她。在他和小姨大吵一架之后,他并没有把自己的玩具收拾好,抱着它们离开小姨。他不愿意离开小姨,不愿意去别的地方玩,他只愿意和小姨玩,他迷恋和小姨之间的那种游戏。假造历史的事被揭穿,鲁辉煌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这对他的打击是前所未有的,可以说,他的政治前途差不多给毁掉了。但鲁辉煌是一个十分执著的人,从某种角度讲,他和小姨一样,不会计较别人怎么说,也不会计较一时一事的得失,相反,别人的说法,前途中的阻碍,有时候甚至会成为他和这个世界对抗的理由,并最终成就他。

  鲁辉煌没有搬出去,仍然住在家里。他知道他的那番话伤害了小姨,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小姨同样也伤害了他,甚至她对他的伤害比他对她的伤害更重。鲁辉煌并不计较这个,他不计较他对小姨的伤害和小姨对他的伤害,不计较所有在他的追求中发生着的伤害。他不断地给小姨解释,向小姨道歉,请求小姨的原谅。有好几次,他都撕下脸皮来,跪在小姨床头,痛哭流涕,要小姨看在他们相爱的份上,给他一次机会,让他们重新开始,让他能够重新向她奉献出他的爱。

  小姨不知道该怎样对付鲁辉煌。她不知道应该拿他怎么办。小姨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有一种不想说话的感觉,有一种对生活中的一切都陌生到极致的感觉。她不愿去想发生在她和鲁辉煌之间的那件事,不愿去想在那次争吵中,鲁辉煌究竟说了一些什么。她同时拒绝和鲁辉煌作任何交谈。她甚至没有失望、没有气愤、没有苦恼,有的只是脑子里的一片空白。小姨好几次下班回家,进门时见到了鲁辉煌,都用一种迷惑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她想不起来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家里?她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在几天的冷战之后,小姨恢复过来,向鲁辉煌正式提出,要他搬出这个家。

  小姨说,你有自己的宿舍,你可以搬到你自己的宿舍里去住。

  鲁辉煌不肯。鲁辉煌说,我已经解释过了,我反反复复地说,我说过那是急了眼,那不是我心里真要说的话,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都给你下跪了,你还要我怎样做才行?

  鲁辉煌给小姨下跪了,但他决不肯搬出去住。他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他给小姨做了一件又一件漂亮的衣裙,他把这一切都做完之后,就守在家里,等着小姨回家来。他坐在那里,或是站在那里,他的英俊的脸上是一种痛苦到了极度的痉挛,是一种悔到了无处再可以悔的神伤,它们在每一个点灯时分出现在小姨家的窗台前,让所有有意无意看到的人们都为之唏嘘。

  人们摇头,说,怎么会是这样呢?

  人们后来又说,不是这样,又能是怎样呢?

  小姨和鲁辉煌再度成为人们瞩目的焦点。在几年前的那场婚配风波消失之后,小姨和鲁辉煌又一次为人们创造出新的话题,而这一次的话题正是前一次话题的延续,它恰恰证实了人们当年的判断是正确的。那是一场畸形的婚配,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人们当年正是这么认定的。这样的结局早在预料之中,只是当事者迷,他们看不出来这一点,或者事情恰恰相反,当事者并不迷,他们看出了这一点,他们看得很清楚,却非要孤注一掷,拿着明眼的牺牲做悲壮的殉道。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结局仍然是令人伤感的,人们都具有同情心,不会光顾着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是否具有前瞻性,是否预料到了未来。即使一番好心未必能被领受,人们仍然对当事者表示出了深深的遗憾。他们私下里说,嗨,这个鲁辉煌呀,好端端的,非得把自己的前途和日子都毁了才算完,何苦呢?

  小姨和鲁辉煌一直那么僵持着,小姨抵制着鲁辉煌,会辉煌又不放弃,两个人就像是两匹在悬崖边上对峙着的马鹿,谁也甩不开谁,谁也征服不了谁。

  事情到了最后,还是由鲁辉煌把它做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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