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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有一天,党委书记碰到小姨,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鲁辉煌同志原来有着那么丰富的革命斗争史,比局里很多领导的资格都要老。

  小姨十分敏感地问,你说的是什么?他的什么斗争史?

  党委书记支吾着要走开。小姨拦住了他,要他把话说清楚。党委书记就告诉小姨,最近有关部门转来一份鲁辉煌的材料,这份材料证明鲁辉煌于1949年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参加了地下党组织,并担任青年民盟机关的负责人,因为他的工作属于保密级的,是单线联系,所以直到现在这个秘密才被解冻。

  小姨一听,头嗡的一声响,血一下子就涌到脸上。她盯着党委书记,问,你相信有这事吗?

  常委书记说,这份材料是上级组织转来的,怎么会不相信呢?

  小姨决断地说,你们相信,我不相信,他的情况别人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1949年他没有十四岁,只有八岁,还在戏班子里抹着眼泪翻跟头呢,根本就没有什么革命斗争史。

  党委书记看了看小姨,看出小姨是认真的,没有诱供的意思,这才叹了一口气说,梅琴同志,不瞒你说,对这事我也有疑虑,其实不光这件事,对鲁辉煌同志的很多事我都有疑虑,只不过考虑到你的原因,我不好多说什么。

  小姨后悔极了,后悔她为什么不早一些把事情说出来,她原以为这件事只有鲁辉煌和她两个人知道,她不想让鲁辉煌那么干,却又害怕毁了他,下不了决心揭穿他,她要早一些把那些事情说出来,在最后一道关口扎下阵营,鲁辉煌就没有机会继续干下去了,这件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现在这一切已经发生了,她已经来不及去阻止它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它出现在她面前,似乎是在嘲笑着她,她以为鲁辉煌会觉悟,会良心发现,会停止下来,不再干那种蠢事,可她错了,她还以为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只要鲁辉煌改正,她不说,谁也不知道,她又错了。她在心里想,也许正是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地错,她不断地错下去,鲁辉煌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小姨盯着党委书记,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组织上将此事慎重地调查一下,我要一个清白。

  党委书记犹豫地说,这事……

  小姨坚定不移地说,如果组织上有什么为难,我愿意亲自来作这个调查。

  小姨认真了,非要把事情弄清楚不可,文化局方面也早对鲁辉煌的做法看不下去了,只是碍于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姨自己那么坚持,自然就顺竿子上,对鲁辉煌的档案情况作了详细外调,那一调查,鲁辉煌精心策划的“革命历史”就露了包。

  伪造历史的事情一经败露,鲁辉煌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在文化局党委会讨论对鲁辉煌的处理意见时,小姨第一个举了手。处分决定很快付诸执行,先在京剧院里宣布,然后在局党委扩大会上宣布,鲁辉煌本人也在会上作了检查。鲁辉煌当着全剧院的人站在台上作检查,丢尽了面子,最重要的是,他精心策划的行动被彻底揭穿了,组织上以后也不会再相信他了,可以说,他的不断进步的道路全被堵死了。这一回,鲁辉煌气急败坏,一回到家里,就主动找小姨大吵了一架。

  鲁辉煌暴跳如雷地说,我走过那么多地方,听过那么多故事,演过那么多戏,见过那么多世道,还是头一次知道一个妻子可以出卖自己的丈夫,把自己的丈夫弄得里外不是人!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彻底地毁了我!

  小姨平静地说,这次你做得太过分了,我不能眼看着你这么继续干下去,如果说到毁,那才是真正的毁。

  鲁辉煌声嘶力竭质问小姨,说,我毁什么?我毁了什么?我在靠自己的奋斗上进,我孤军奋战,没有任何人帮助,我只是要你保持沉默,不要自以为是,你连这个都做不到,你算什么妻子?!

  小姨不想和鲁辉煌吵架,她知这他正在气头上,他们这样争吵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小姨说,辉煌,你不要说气话,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你的妻子。

  鲁辉煌气咻咻地说,你这也叫妻子呀?你到大街上去问问,有哪个做妻子的这样害自己的丈夫?我知道,你根本就是在恨我,根本就是把我往死里整,既然你这样仇恨我,早知道,你何必还要嫁给我!

  小姨有些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盯着鲁辉煌,说,当初是你追着要娶我的,这个你十分清楚。

  鲁辉煌痉孳着他那张英俊的脸,说,你以为当初我要你?你以为你还是什么香饽饽?你也不想一想,论年龄你都可以做我的妈了,论经历你都可以和母马比了,我要不是看你能帮助我进步,我满庭芳草里躺着的人,什么样的鲜花不能要?我要你?!

  小姨站在那里,晃了一晃。她不相信这话是从鲁辉煌嘴里说出来的。有一刻她闭上了眼睛,整个儿地深陷入黑暗之中。她在黑暗中听见鲁辉煌咻咻地喘着粗气,是玩急了眼玩伤了心玩累了身子的架式。小姨的心脏一阵搐痛,呼吸一瞬间停止了,黑暗中弥漫起一片红色。她让自己镇定下来,一点一点地,摸索到呼吸,拽紧了它。然后她睁开眼睛,看着鲁辉煌,平静地说,那么孩子,你听好了,你先乖乖地去洗把脸,换件干净的衣服,拿上你那些糖果和玩具,从这个门里走出去,去别的地方玩去。

  第二十五节

  小姨和鲁辉煌两个人经常性地吵架,焦建国全都知道,他知道但他却从来不关心。

  焦建国那时已经从学校里毕业了,在工厂里上班。焦建国一上班就再也不回家里来了,他住在工厂的单人宿舍里,有时候小姨想他了,捎信去让他回家来,他也不回来。有一次,小姨实在忍不住,往焦建国的工厂打了一个电话,焦建国好半天才来接了电话,在电话里不耐烦地说,我回来干什么?我回来无非是改善改善生活,我现在自己能挣工资了,要改善生活,我不能去馆子里改善,大老远地,我去你那里干什么?小姨说,建国,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的孩子,这个家不光是我的,也是你的。焦建国在电话里懒洋洋的,说,算了吧,我从来就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焦柳那里不是我的家,你那里也不是我的家,天知这我的家在哪里,我这种情况,和孤儿没有什么两样。小姨非常难过,说,建国,你这样说,让我这个做妈的伤心。焦建国说,你也用不着伤心,其实我也没有埋怨你的意思,我就是随便说说,你用不着往心里去。

  焦建国曾经和我谈过这方面的话题。从小到大,他总是欺负我,但他又总是离不开我,老是来找我,不是敲诈我的零花钱,就是要我帮他干这事那事,拿我当他的跟班,不过有时候,他也对我发一发牢骚,给我说一说他的心里话。他好像是一匹毛皮凌乩的狼,在深秋的荒原上孤独地走着,走累了,就需要找一只兔子或是傻狍子来陪他驱赶寂寥,而我就是那只兔子或是傻狍子,我们俩就是这种关系。

  平时我和焦建国在一起,基本上是以吃零嘴为主,他先摸清楚我身上有多少零花钱,再考虑怎样把那些零花钱花出去,把它们吃掉。我们在吃掉那些零花钱的时候,会说一些家里的事。我们也会说到小姨。有一次,我们坐在卤鸭店外面的马路边啃着鸭头,我们一边啃,一边聊天。那一次,我才知道了他对小姨的仇恨有多么的深。

  那次我们俩谈到小姨和鲁辉煌之间出现的危机。

  我说,小姨真是太可怜了。

  焦建国说,她那是活该。

  我说,你怎么这么说小姨呢?

  焦建国说,我不这么说我怎么说?

  我说,你完全是恶狠狠的。

  焦建国说,我还能怎么样?我还能咧着嘴笑?我还能表扬她不成?

  我说,你不表扬不要紧,你不该那么恶狠狠的,她毕竟是你妈。

  焦建国不说话,低了头啃鸭头,先是不共戴天地死命啃,啃得我心惊胆战,肉疼得要命,后来他的频率越来越慢了,再后来他就停了下来。

  我的确有些害怕了,我说,建国你啃吧,你拼命啃,袋子里还有两个,要不行你都啃了。

  焦建国把手中的鸭头用力甩出去,抬起头来。我一下子就停止了啃鸭头的动作。我停止了啃鸭头的动作不是因为我可惜他把没有啃干净的鸭头丢掉了,而是我看见了他眼里含着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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