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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鲁辉煌为难地说,我怎么向组织上讲清楚?我又怎么能够向组织上讲得清楚?你想想,我们是夫妻,老王又是你多年的战友,你和老王有关心我成长这一层意思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用明说大家也能够想到,没有这样的关心相反是不正常的,我要去说了,我说梅琴和老王谁都不关心我,他们巴不得我不进步,我一进步他们就不高兴,他们就很难过,这话能骗谁呢?这话说出来谁会相信呢?弄不好,人家以为是咱们对组织上的安排不满意,咱们还需要更多的安排,是讲价钱,那不是给组织上出难题吗?

  小姨冷冷地说,你不要用这种话来堵我,群众没有那么傻,组织上也没有那么傻,不会像你说的这样想。

  鲁辉煌赌气说,我不去。你叫我怎么去说?

  小姨说,你要不去说,我去说。

  鲁辉煌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他伤心地说,琴,没想到你会这样,连不相干的人对我的事情都很关心,我一说,他们就尽量去解决,而你却对我的政治生命会这么不关心,这么冷漠,我已经做成的事、已经取得的成功,你也要给我拿掉。好吧,既然这样,你要想去你就去吧,去说清楚吧,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骗子,是一个政治投机分子,让所有的人都轻视我,瞧不起我,朝我吐唾沫,让我彻底地毁掉,这样你就满意了吧?

  小姨在鲁辉煌说出那番话之前已经走到门口了,她真的准备去找组织上把事情况清楚。现在,她被他的那番话钉在那里,停了下来。小姨明白鲁辉煌的处境,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如果她那样做了,她去找到组织上,把事情说清楚了,他就完了,不光是政治上完了,组织上再也不会信任他了,他还会成为人们唾弃的对象,遭到人们的蔑视和抨击,大量的流言蜚语会像潮水似的涌来,淹没他,让他再也抬不起头来,如果那样,他真的有可能给毁掉。小姨犹豫了。她有过这种切肤的疼痛,有过这种绝望的窒息感,有过这种被人抛弃的遭遇,她不可能看着鲁辉煌也遭到和她同样的厄运。地握着门把手,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鲁辉煌见小姨犹豫了,乘机走过来,想要去拉小姨。小姨躲闪了一下。

  鲁辉煌缩回手,站在小姨身边,掏心窝里的话说,琴,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我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们是一家人,我看见你那么优秀,那么出色,那么让人敬佩,我也是一个有志青年,我也有上进的想法,我也想向你学习,和你一样,一起进步,这样才能不愧做你的爱人,不愧于这个火热的时代,让人们都羡慕我们,让那些过去在背后说我们坏话的人知道他们是错的。我的出发点是好的,是积极的,只是我太急,没有把握好,你应该帮助我才对。

  小姨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掩上打开的门,回过身来,擦着鲁辉煌走进卧室,走到床边,疲倦地坐在床上,好半天才开口说,好吧,这次我就原谅你,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这种事你再也别干了,如果你再干,我不会听你说任何好听的话。

  鲁辉煌跟着小姨走进卧室,在小姨的身旁坐下来,千赌咒万发誓,说他再也不会这么做了,说他会珍惜来之不易的一切,说他会积极努力,发愤工作,报答小姨对他的信任。

  鲁辉煌这么赌咒发誓过后,就站起来,从柜子里喜气洋洋地拿出一件新做的裙子来,要小姨换上试试。

  小姨没心情,不想换,说,算了,我今天累了,明天再说吧。

  鲁辉煌像个受了遗弃的孩子,委屈地说,这条裙子是我花了几个晚上时间做的,就算我有什么错,这裙子总不会有错吧,我对你的爱总不会有错吧,要早知道这样,我何苦还要点灯熬夜,我死了这条心算了。我也知道,你不是瞧不起这条裙子,你是瞧不起我,也好,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好辩护的,我活该,这总行了吧?

  鲁辉煌这么说着,把那条裙子丢到一旁,从床上抱起一床被子,委屈得要命的样子,慢慢朝外屋走去。

  小姨看鲁辉煌那个样子,既好气又好笑,又不能任他这么委屈下去,就说,行了,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呀?你想怎么样?夜里蹬被子了,还要我去外屋给你掖呀?

  鲁辉煌站住了,背对着小姨,说,反正你也把我看轻了,就算夜里冻死,我半个悔字也不说。

  小姨真是拿鲁辉煌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说,不就是要我试衣裳吗?用得着这样赌气?

  鲁辉煌一听这话,连忙转了身,跑过来,把被子往床上一丢,从一旁拾起裙子,欢天喜地,殷勤地替小姨脱身上的衣服,又把新裙子给她套上。

  鲁辉煌对小姨的身材和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他站在那里,歪着头,上下左右打量着小姨,惊讶地说,天哪,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任何衣料到你身上,都会产生不可思议的奇迹,你瞧你穿上这条裙子有多漂亮呀!

  事实上,鲁辉煌从来就没有兑现过他发过的那些誓。打那以后,他的野心越来越大,他利用小姨和老王的关系频繁地活动着,他甚至直接找到了老王,通过老王认识了不少各级领导,并且和这些领导打得火热。鲁辉煌开始还瞒着小姨,后来瞒不住了,他就索性不瞒了,公开地那样做。小姨企图阻止他,但没有丝毫效果,他在小姨警告和严责他的时候会说,行,我可以不去找他们,但你必须帮我,我总不能不要求上进,我总不能在要求上进的路途上独自奋斗,半途而废,你要不帮我,我只能去找别人。如果小姨说她要采取行动,他就做出一副受到了伤害的样子,跪下来乞求小姨。他不停地流着泪,然后灰心丧气地说,也罢,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反正你不在乎我的前途,我那么苦苦守住它有什么意思?事情闹出来,我也没有脸了,我也不能回到舞台上去了,我也不能发展了,我干脆就辞了公职,在家睡大觉,要不就去信个什么教,念经拜佛什么都行,反正破罐子破摔吧。小姨不可能让鲁辉煌破罐子破摔,不可能让他碎了公职去信个什么教。她要阻止鲁辉煌而不能,她始终处在这种矛盾的状态中。她惟一可以做的就是关起门来和鲁辉煌吵架。她先还顾及着影响,在吵架之前把门窗关起来,声音尽可能地放小。但鲁辉煌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鲁辉煌把小姨关上的门窗重又打开,说那样又闷又热,他还搬了一把椅子到门口去坐着,不断招呼院子门口的孩子到家里来玩,让小姨没法发火,甚至没法说话。

  小姨和鲁辉煌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而且他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小姨没有想到事情弄到最后会是这种样子。她什么都想到了,她想到了她和鲁辉煌之间的经历差距、年龄差距、文化差距,想到了他们之间生活的背景不同、缺乏共同语言和了解,想到社会上人们的种种看法,惟独没有想到鲁辉煌是一个在政治上有着强烈欲望的人,他在做着他的政治追求时会把他在追求她时的那种执著演出得更加出色、没有余地并且决不回头。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来应付这一切,不知道事情继续下去会发生什么,她只知道她不想看到这一切发生,不想看到鲁辉煌这样不择手段地去图政治上的发展,那和她做人的信条是格格不入的。

  而鲁辉煌则对小姨表现出越来越多的失望,他不断地埋怨小姨,埋怨她不关心他,不关心他的政治进步,不关心他的前途和未来。他认为他们作为夫妻,作为一家人,根本没有平等地位可言,她在单位上是领导,在家里是他的主人,她只是把他当做一只花瓶、一只漂亮健康的花瓶,放在她的五层柜上,供她每天回家来欣赏和把玩,她只要他成为她的一个保姆、一个体贴能干细致的保姆,让他照顾她生活上的一切,她始终对他防范着,用缰绳约束着他,禁锢着他,让他按照她的思维方式来生活,她只是在床上、在他们做爱的时候,才去真正对他放松、对他完全消解防范、对他百依百顺。

  小姨为她和鲁辉煌之间出现这种矛盾十分痛苦。她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知道可以用什么方式来化解它,但她无法那么去做。小姨有时候会尝试着做一些妥协。她不想把问题搞得太僵,不想太为难鲁辉煌,不想在他们之间出现更大的裂痕,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失去鲁辉煌。小姨尽量不让自己把坏心情带入两个人的私人生活之中。她在下班回家后,总是先让自己抛却烦恼,或者把烦恼收敛起来,脸上尽可能地显出平静的神色。她用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关心鲁辉煌,关心在他身上发生着的一切事情。她有时候会主动和他谈到他的情况、谈到他们剧院的情况。鲁辉煌不太愿意谈到这样的话题,小姨问他,他也是含糊其锌,丙十人都明白达一原,淡话当然无法继续下去。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那个档案事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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