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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叶灵风把手中的那支金笔往桌子上一砸,人从凳子上跳起来,吼道,你说得轻松!说得轻松!你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你自己来试一试!自己来试一试!

  那支金笔在桌子上跳了一下,滚落到洋灰地上,停在桌脚边不动了。小姨说,灵风,你把这支笔摔坏了。

  叶灵风怒气未消,大声说,摔坏就摔坏,一支笔摔坏了又有什么了不起?!

  小姨说,你用这支笔写过多少让人称赞的剧本,你写过《凤凰涅槃》、《大闹天官》、《龙图公案》、《我是火》、《山丹丹花开》……

  叶灵风粗暴地打断小姨,说,用不着你说,我自己写的本子,我自己知道,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小姨一点也不在意,说,你应该知道,你应该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是你值得骄傲的地方,是你值得人尊敬的地方,可你现在却用同样的一支笔来说慌话,来委曲求全,来编造不是你做过的事情、你根本就不会去做的事情,你在把它摔坏之前,已经把它的骄傲和令人敬重毁掉了。

  叶灵风愣住了,站在那里呼呼地喘着气。但他已经摔了那支笔,他不想投降。他没好气地说,我写剧本也是编故事,我写这该死的材料也权当是编故事,那有多大的区别?

  小姨说,动人的故事是幻想,往自己和别人身上抹黑是撒谎,这就是区别。

  叶灵风被击中了,他显得十分颓唐,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去,手撑在桌子上,把头埋进去,过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说,你不懂,你什么也不懂,赳玉民被遣送到甘肃去了,胡世觉被遣送到内蒙去了,下面一个就该是我了,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的,他们恨死我了,他们迟早要下手的,我完了,我再也不能写作了……

  小姨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朝叶灵风走去。她走到他的身边,伸出双臂,把他的头揽进她的怀里,让他的脸贴着她的小腹,紧紧地搂住。

  叶灵风一下子停住不说了。他像一个不被人理解、不被人需要、孤独无助的孩子,先是梗着脖子,僵硬着,当小姨的十个指头摸索上来,插入他乱糟糟的头发中的时候,他软弱下来,慢慢伸出手,环住了小姨的腰。

  灯在那一刻突然熄灭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小姨在黑暗中控制着自己,说,灵风,不管结果是什么,不管他们怎么对待你,不管你去哪儿,我永远会跟着你。如果你真的被遣送了,我希望那是内蒙,去我的家乡,去了那儿,我们就是回家了。我会带你去看看我的家乡,我会让你快快活活,我会让你再也没有现在的烦恼,我还要给你买一支新的金笔……

  星光从屋外拥了进来,先是一些顽皮着的星光,然后是更多的星光,它们接踵而至,在黑暗中的屋子里游来游去,沾在桌脚上,沾在柜子上,有几缕星光好奇,攀上了小姨的脸颊,在那里闪闪烁烁。

  小姨说,灵风,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我知道这不公平,我也知道你的压力很大,我这么说也许对你没有什么用处,但我想我还是应该说出来,灵风,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愿意替你承受这一切,请你相信我。

  叶灵的问题很快升了级,最终被公安部门逮捕了。

  在小姨的鼓动下,情绪低落的叶灵风再度激昂起来,恢夏了他的清高和不合作。他把被小姨撕掉的那份交待材料从地上收罗起来,认认真真重新撕了一次,然后丢进纸篓里。他找出另外一支笔,爬在桌子上,用它写了厚厚的一份新的认识材料。这一次,他头脑清晰、文思如涌,没有用很长的时间,差不多在工作组还来不及催促他的时候,就一气呵成把它写完了。

  叶灵风在收监前的一段时间里就有所预感。他的情绪再度变坏,坏得无法收拾。那差不多是一种绝望。

  收监那天,一辆苏式吉普车停在小姨家门前,四个扎着宽皮带的公安由一个工作组的人带领着,从车里钻出来,大步走进小姨的家。

  叶灵风脸色苍白,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用他后来写材料的那支笔,在逮捕证上签了字。他没有惊慌,也没有反抗,但是公安过来给他带上铐子的财候,他就哭了起来。

  小姨开始很冷静,公安进门时,她问他们有何贵干。公安亮出收捕证后,她要他们等一等,她进屋去给叶灵风收拾换洗衣服,又问工作组那个带队的:他关在什么地方,我什么时候能看他一次?那个新手抬腿踢叶灵风的时候,她不依了,冲过来朝那个公安喊道,你踢他干什么?杀人偿命,犯罪坐牢,他凭什么该你来踢?然后她转过头来冲着叶灵风喊,灵风,你是个大男人,砍头不过碗大个疤,你哭什么?!

  叶灵风就抽泣着,双手举起来,擤一把鼻涕,收住了眼泪。

  公安两个在前,两个在后,中间夹着上了铐子的叶灵风,板着脸推开门走出去。

  小姨也跟了出去。

  工作组的人拦住门说,你不能跟着去。

  小姨一脸平静地说,我没有跟着去,我是送送他。

  工作组的人看了看四周围观的人,说,梅琴同志……

  小姨打断他说,我丈夫出门,我送我丈夫,这个权利你们还没有剥夺吧?

  工作组的人看了小姨一眼,松开手。

  叶灵风坐牢后,小姨急切地想去探望他。她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不知道他在监狱里会受什么样的罪,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度消沉下去,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他的事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她认定她现在应垓和他在一起,就算他现在人在监狱里,而她不在,她也应该让他知道她不会放弃他。但是小姨不知道叶灵风被关在什么地方,他被判了还是没判,要是判了又判了多少年?这是她急切地想要知道的。

  小姨去找组织上。组织上当然知道,但是组织上不能告诉她。组织上觉得小姨越走越远了,走得已经不像是老革命了,不像是人民内部矛盾了。组织上很严肃地和小姨谈话,教育小姨,要把小姨拉回到人民这边来。谈话的时候小姨很认真地听,还拿出一个本子来记,谈完了,记完了,小姨把本子合上,说,现在请你们告诉我,他关在什么地方,他判了还是没判?

  终于有一天,组织上决定让小姨去着着叶灵风的那个监狱了。

  有一天,县文化局里来了两个公安,和杨支书一起找小姨谈话。他们把门关上,叫小姨站起来,然后拿出一张纸来念。

  小姨站在那里,开始没明白,后来明白了,他们念的是对她收监的决定。那个决定里有一句活是这样说的:根据反革命分子叶灵风的揭发交待,梅琴策划、煽动和指使他从事了大量的反革命阴谋活动,梅琴是长期隐藏在我党内部的彻头彻尾的反革命分子。

  小姨冷笑了一声,说,你们真是天真,以为我会相信?他这一辈子什么都可能说,就是不会说这种话。你们尽管撒谎吧,你们想怎么撒就怎么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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