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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小姨不知出了什么事,她放下笔,对何同志说,我先去一下,一会儿回来再找你。说完就出了办公室,在走廊里追上了杨支书,跟着杨支书到了支部会议室。支部会议室里空空的,没有其他人,杨支书等小姨进了会议室,把门掩上了。

  小姨看出杨支书的样子很慎重,不免自己也慎重起来,说,出了什么事?

  杨支书说,你先坐下。

  小姨不坐,说,杨支书,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是不是我的工作出了什么差错?

  杨支书见小姨不坐,自己也不好坐下去,就站在那里,脸色凝重,顿了顿,说,梅琴同志,今天上午,区委组织部门召开了反右斗争大会,大会的主要内容是宣布已被划定的第一批右派分子,我们局里被划了七个,说实话,叶灵风是其中的一个。

  小姨如雷轰顶,一下子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小姨没有想到,对任何政治运动都不感兴趣,连党员都不是的叶灵风,居然会成为右派分子,而且在第一批就被划了进去。小姨无法理解这件事,她甚至不肯相信这是真的,但她毕竟有过多年革命斗争的经验,很快冷静下来,问杨支书说,决定是不是已经作出了?

  杨支书又有些口吃了,说,是……是的,决定已经作出了,局里昨天就得到了这个消息。说实话,我是先告……告诉你一声,组织上还会正式找你谈话。

  小姨盯着杨支书,说,他怎么可能是右派分子呢?他当学生时就同情革命,做过党的地下组织的外围成员,建国后他积极参加知识分子改造运动,积极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他工作努力,写出了那么多人民喜欢的剧本,不论是在剧团还是到了局里,他从来就是挑着大梁的;他虽然不是党员,但他尊重和支持共产党,党要他做什么,他从来没有讲过价钱;他爱我们的祖国,爱我们的人民,去年波兰戏剧节的时候,他的剧本在戏剧节上轰动一时,苏联专家专门邀请他去苏联,让他在那里写戏,他回答说,中国有着丰富厚重的历史文化,中国有着最懂得戏剧的观众,我为什么要离开中国,去苏联写戏呢?这些事,组织上是知道的,组织上又是凭什么作出他是右派这个结断的?

  杨支书被小姨那么一问,有些反应不过来,等反应过来了,没好气地说,说实话,我……我还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姨看杨支书,知道和他说也没有用,就不想再说下去,离开会议室,匆匆忙忙去找叶灵风。

  小姨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把叶灵风找到。

  叶灵风把自己关在编剧室的办公室里,正在埋头写他的剧本。小姨推门进去的时候,屋子里一片烟雾,叶灵风头发蓬乱,眸子锃亮,两颊绯红,正奋笔疾书着,小姨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埋了头继续写他的。

  小姨进了编剧室办公室,反手把门关上,着急地问,灵风,他们告诉你没有,你已经被划为右派了?!

  叶灵风唔了一声,没抬头,又写了一段,才接了一句,无聊。

  小姨越发急了,说,灵风,你能不能放下笔,咱们谈一谈?

  叶灵风放了笔,回过头来,把手臂架在椅背上,一脸不在乎地说,有什么好谈的?上午那个会我参加了。右派分子?那是他们的说法,他们的说法是他们以他们的道理作出来的,他们的道理不是我的,我有我自己的道理。

  小姨看叶灵风那副迂腐的样子,更加着急了,说,灵风,你可别把这种事当儿戏,这是政治问题,是原则问题,右派一旦定了性,那可就是敌我矛盾了!

  叶灵风淡淡地笑了笑,说,敌我矛盾?谁是敌?谁是我?举个例子说,现在我是右派,你不是,你我是敌我矛盾吧?如果夫妻之间也存在敌我矛盾,那我们还在不在一个锅里吃饭?我们还在不在一张床上睡觉?我们还能不能做夫妻?

  小姨哭笑不得,打断叶灵风说,晃风,都什么时候了,你得去找上面,把事情说清楚。

  叶灵风说,什么事情说清楚?我能说清楚什么事?我只不过是在会上提了几条意见,我是在公开场合提的,我的意见条条都是事实。

  叶灵风转过身去,从桌子上拿起笔来,对小姨说,行了,没有多大了不起的事,不就是个右派吗?

  叶灵风说完,不再理会小姨,又低了头,继续写他的本子。小姨站在那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实际上,小姨那么说,她要叶灵风去找上面把问题说清楚,小姨自己也不知道叶灵风能说清什么事,他有什么事可以说清楚的。小姨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件事,站在那里发着呆。

  接下来的事情却并不像叶灵风想象的那么简单,区里的大会开过以后,单位里的右派分子开始遭到批判,叶灵风当然也在被批判者之列,不能幸免。

  被划为右派分子的人,最初只是被隔离检查,交待问题,并接受群众的帮助教育。叶灵风一开始就犯犟,不肯和工作组的人配合,他只是坐在那里或站在那里,眼睛盯着人,横抱着胳膊冷笑。后来他就开始和人争吵,脸红脖子粗地吵,别人和他谈话,他的道理一套一套的,别人揭发批判他,他的嗓门比别人的还要大,一副死不认错的犟牛样。他这种顽固不化的抵触情绪,自然招来更加激烈的愤慨,对他的揭发批判,也就越来越加重了。

  叶灵风被划成右派后,组织上找小姨谈过话。组织上谈话的目的,一是要小姨揭发叶灵风的反党罪行,二是要小姨和叶灵风划清界限。

  小姨怎么也想不通,她坚决不相信叶灵风会反党反人民,她承认叶灵风个性上有问题,他据才自傲,卓尔不群,有时候说话没遮没拦,表现激进,有时候又显得灰心落魄,情绪低落,但这和一个人的品质没有关系。小姨没有什么罪行可以向组织上揭发的,她也不会和丈夫划清界限,她倒是一次次地找组织上谈丈夫的问题,但她谈的全是丈夫的好处,是丈夫没有问题的话。

  组织上很生气,认为小姨觉悟太低,在关键时刻没有大是大非,丧失了立场。组织上考虑到她不是知识分子,不是反右斗争的主要对象,又是一个在抗日战争中参加革命的老同志,组织上对她网开一面,没有追究她的包庇罪。

  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叶灵风的情绪开始低落下去。他仍然对反右斗争这件事抱以抵制态度,但那态度已不是最初的清高和激烈抗争了。运动进入中期后,区里的一部分定性右派相继被遣送到边远农村和工矿进行劳动改造,叶灵风却被留了下来,继续交待问题,接受群众的揭发批判。叶灵风被勒令每天到单位写检查,由工作组和单位群众监督,清理他的右派问题。他终于认识到那是一场无法逃避的灾难了。他开始妥协,拿起他的那支金笔,在本应写出一部部令人赞叹的剧本的稿子纸上,屈辱地写下一份份交待材料。他写得很痛苦,头发开始一片一片地脱落,人变得脆弱而敏感,清癯的脸越发显得削瘦,昔日明亮的眸子熄灭了光芒,有了混沌的明翳,并且开始干咳起来。

  小姨要叶灵风少抽一些烟,但小姨不愿意看到叶灵风在那些交待材料上写下违心的话。当她看见叶灵风在工作组的人的喝斥下唯唯诺诺地把交待材料拿回来重新写的时候,她的心在流血。她知道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不能改变的事,但她看见叶灵风挖空心思在补充材料里编故事似地为自己编着一些子虚乌有的罪行时,她再也忍不住了,三下两下就把那份交待材料撕得粉碎。

  叶灵风愣了,他手里握着他的那支金笔,抬起脸来望着小姨,嘴张成一个吃惊的圆形。灯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在灯光不曾照到的脸的另一边,明影中是同样的吃惊。

  叶灵风说,你,你这是干什么?

  小姨说,这不是你干的事,你没有干这些事,你没有干,你就不能写。

  叶灵风的手开始发抖,他的手一抖,握在手中的那支金笔也随着抖起来,在灯光下,颤抖着的金笔就像一支疲倦透了的、再也握不住的短矛。叶灵风盯着小姨说,你知不知道,为了写这份该死的材料,我有两个月便结了,我返工了十三次,我已经快成功了,你现在却毁了它,你觉得他们做的还不够吗?你是要帮助他们,是要把我给毁掉吗?

  小姨站在那里,一点希望也不想给叶灵风,说,你可以两年便结,你可以返工一千次,你可以永远不成功,但你不该说违心的话,说了一次违心的话,你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说下去,你就再找不回自己来了,你就死了,那和毁掉又有什么差别呢?灵风,我要你坦坦荡荡地做人,我们有什么错我们就交待什么,我们没有的错打死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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