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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他们试了很多次,小姨一直没有怀上。

  叶灵风觉得不可思议。他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有一次,叶灵风实在忍不住,对小姨说,这怎么可能呢?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灵风站在那里,看了看小姨的肚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转过身去好像要找什么,突然站在那里,记忆失却了似的,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小姨,问,你不会有问题吧?

  小姨吃吃地掩了嘴笑,说,我能有什么问题呢?我生过三个孩子,我还能生三百个孩子。

  叶灵风一点也不想配合小姨,一点也不笑,他紧皱了眉头,说,那怎么你现在不能生了?

  小姨也觉得这事不对,她和叶灵风肯定有什么问题,要不然不会这么努力还怀不上孩子的。叶灵风闷着头,发狠似地用力吸烟,说,我实在弄不懂,你能让别人的种子长出苗来,你能让别人的苗长了一棵又一棵,我的种子你怎么就让它们没消息?

  小姨的脸色有些白了。她放下手中的衣裳,眼睛盯着针鼻后面的那根细细的线,停了一会儿,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也很着急。

  叶灵风冷冷地说,你急有什么用?你要真急,你就让我看到希望,你就怀上我的孩子。

  小姨颤抖着声音说,灵风,这不是我故意的。我努力了。我什么都做了。这你知道。

  叶灵风有些烦躁了,说,你说我知道,你说你什么都做了,可你就是怀不上我的孩子,这是事实嘛,我又没瞎编,你说这事让我怎么想?

  小姨说,你不能把事情推到我一个人头上。

  叶灵风说,那我推到谁头上?

  小姨一下子愤怒了。她拽断线头,丢下手中的衣裳,站起来大声说,灵风,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故意不怀你的孩子?

  叶灵风看了小姨一眼,把烟头丢开,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并没有强迫你承认,你何必那么急。另外,你不要大声嚷嚷,有理不在言高,大声嚷嚷有什么用,我不想和谁吵嘴,我从来不和人吵嘴。

  叶灵风说完,起身披了一件衣服,拿着笔记本出了门,把小姨一个人扔在那儿直掉泪珠子。

  第十八节

  反右斗争开始的时候,叶灵风成了单位里首当其冲的运动对象。

  叶灵风的问题很复杂,他有大量的反动言论,他的那些含沙射影的剧本全是铁的证据;他的群众关系十分恶劣,所有的人都对他意见重重;他还有历史问题——解放前在旧政府做过高级职员,后来又在报馆里做过记者,写过很多歌颂旧时代的文章,对那段经历他讳莫如深,从来不对人讲,在自己的履历表中,也是简简单单,一笔带过,分明有着隐瞒,就算前面的那些罪状不算,只后面这一条,就足以置他于死地了。

  那个时候,小姨经过不懈努力,终于说服了叶灵风,要他和她一起去医院里看医生。医生检查的结果证明,问题出在叶灵风身上,叶灵风因为身体不好,精子质量弱,他们很难怀上孩子。小姨知道了结果,反倒舒了一口气,劝一脸沮丧的叶灵风说,没关系,不就是身子弱吗?只要咱们努力,咱们总能让自己变得强起来的。

  小姨那一天正吃着饭,突然感到胃里作涌,一时没忍住,丢开碗,跑到屋外呕吐起来。她吐得很厉害,一口接一口,吐得泪眼婆娑,连苦胆都吐出来了。

  叶灵风不知出了什么事,有些吃惊,手里捏着筷子,嘴里衔半口馍,坐在那里,发愣地朝屋外看,看小姨吐得狠了,才忙不迭地丢了碗筷,跑去给小姨播背,擂一阵,又跑回屋里,拿了毛巾出来,给小姨揩嘴。

  等小姨揩完嘴,人立起来,叶灵风连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小姨吐完了,闭着眼,身子乏力地倚着门槛,喘了好一会儿,然后睁开眼,微笑着说,灵风,咱们有孩子了。

  叶灵风有些不明白,说,什么孩子?孩子在哪儿?我怎么没见着?

  小姨美丽的脸上浮着两朵红晕,她伸出手去,把叶灵风拉过来,拉到自己的身边,将头无力地靠在他肩膀上,轻声地说,你真傻,是咱们的孩子,你现在当然看不见他,他在我肚子里,我是怀上了。

  叶灵风先愣了一下,然后他恍然大悟,开始还不肯相信,一个劲地问小姨,怎么会呢?我不是不行吗?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又行了?你不会弄错吧?你怎么能判断就一定是呢?

  小姨说,不用判断,我知道,我知道他在那里,我们的孩子在那里。

  叶灵风这才相信了,一下子跳起来,把小姨抱进怀里,大声地喊,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这一回我真的有孩子了!他那么喊着,脸儿凑着脸儿地看小姨,像是真的要把她看进眼里去的样子,然后他再度把小姨搂进怀里,眼里涌满了泪水。

  小姨笑着,她的眼里也涌满了泪水。那一刻,她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所淹没了。

  叶灵风被宣布划为右派那一天,小姨在一所学校里帮人排练节目,回到单位后,单位里的同事们见到她全都目光闪烁,好像有话又不敢说。

  小姨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人。小姨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去。这个时候,何同志从小姨办公室门前路过,见小姨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面。何同志一见小姨,就走了进来。小姨和何同志打招呼,何同志应了,人并没有走出办公室去,在一旁瞅着她的脸看,看一阵,没看出什么动静来,小姨仍是平常那种快快乐乐的样儿,轻盈地走来走去,手上麻利地收拾着,嘴里哼着曲子,完全是一副什么事也不知道的样子。何同志忍不住,就问,梅琴,今天你没去参加区里的大会?

  小姨把东西收拾完,想着今天的工作日记还没记,就坐了下来,伏身在桌子上写着当天的工作日记。听何同志问她,她没抬头,说,没有,我不是领着老廖和小蔡去英才中学帮学校排节目去了吗?

  何同志又问,那,局里没有通知你去区里参加会?

  小姨说,没有。小姨说了没有后有些觉察,停止记笔记,抬起头来,看着何同志问,怎么,区里开什么会?我是不是应该参加?

  何同志犹豫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小姨觉得有些不对,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走到何同志身旁,说,小何,出了什么事?

  何同志正打算说什么,这个时候,杨支书推开了办公室的门,何同志一看见杨支书,立刻住了嘴,不说了。

  杨支书走进办公室,看了何同志一眼,没理她,转向小姨,板着一张脸说,梅琴,你到支部会议室来一下,我有事要对你说。说罢,杨支书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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