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迟子建 > 音乐与画册里的生活 | 上页 下页


  “二十世纪末了。”老妇人付之一笑:“云字楼不涨价,我的钱就花不完了。我盼着早点把钱花完。”老妇人捏起一个玫瑰油糕,慢吞吞地吃起来,边吃边断断续续地骂着:“可憎的二十世纪。”

  拉威尔的少年西班牙的风景再度重现,老妇人很轻易地走入回忆的境界。

  “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是到战败国看看,我不知道这动机是否善良。我渴望着看到战败国庄严的废墟和肃穆的墓群,它们也许会使我在此生痛彻地哭上一场。我在中国那段风雨如晦的日子已不知道哭的滋味了。让我们再看看半个世纪以前的画面:我们的一个同胞赤膊跪在地上,他的目光透出屈辱忧忿和一抹淡淡的无奈。他的身旁正有一个敞开衣襟的日军用军刀蛮横地对准他。不远处的一个打着绑腿的日军叉腰像看木偶戏一样表现得饶有兴味,而另一侧两个留胡子的兵则若无其事地背着手 ‘观战’。画面极深处有两棵枯树,它们将死灭的枝桠努力着送出黄土,画面是猩红色的。再看看这幅黑色画面:一个刚被斩首的同胞的头颅被一个面目臃肿的日军提在左手中,他像提一条鱼那样镇静,而他的右手则斜斜地握着长长的屠刀。他的脚底,是我们同胞无首的尸体。上帝并没有暗示人类首身分离,而人类在战争中却往往让人身首异处,那离开了躯体的头颅是那般秀丽,死者用疲乏的眼睛看着远方。另一幅照片是大屠杀后的情景,冰冷的台阶上横躺竖卧着许多尸体,一个儿童用手扯着他母亲的脚,而他的母亲倒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永远地丧失了光明。一个经历过战争的人是多么想在接触这些照片时突然双目失明,没有任何人喜欢重温苦难的历史。那一幕幕情景已经过去,而它突然像商品广告似的赫然出现在和平年代时,仍然令人痛彻心头。我不想走遍世界,我只想到曾对战争抱有狂热热情的日本去看看。”

  与科罗拉多大峡谷的冬季可媲美的,无疑是日本北海道的层云峡与登别。如果雪天来到那里,温泉区将显得格外清寂幽美。一个年轻的穿红衣的女孩子站在雪景前对着照相机的快门频频微笑,女孩子把快乐的时光播撒在画面上。许多无忧无虑的滑雪爱好者驾车朝雪山来了,这时节世界充满了寒冷的鸟声。

  “日俘遣返时我回到扬州,我认识了一个叫张静宁的画匠。他开了一个画坊,画些花鸟虫鱼之类的东西聊以维持生计。张静宁的妻子因为生第二个孩子到乡下的娘家坐月子,而不幸被日寇奸污,她不忍羞辱,投河自尽了。张静宁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尘虚,喜欢画奔马和公鸡。我第一次见这孩子在画坊门前匍匐在地为人画公鸡时,就喜欢上了他。尘虚领我见了他父亲。张静宁三十上下,刀条脸,颧骨很高,瘦高的身形挑着一件灰布长袍,中分头发,严谨刻板,匠气十足。他画的牡丹都是临风怒放的模式。他的画坊看上去俗气而又热闹。战后初期的日子是混乱而欢乐的,许多可以安居乐业的人都来画坊买上一幅喜气洋洋的画,端端正正地挂在厅堂里。出入画坊的,也有一些日侨,有一个叫吉田由美子的非常喜欢画水草和虾,她也喜欢尘虚,可尘虚更喜欢我。我教尘虚画骆驼,这还是幼时父亲教我的,尘虚一学就会。张静宁觉得我很适合做他的妻子,就胆胆怯怯地向我求婚,可我那时没有一点兴趣建立家庭。我想在战后平静地独自想点什么,我拒绝了张静宁。结果他恼怒地说:‘我只不过看上你会画骆驼。吉田由美子,她可比你好看多了。要不是尘虚不从,我要娶吉田由美子。他们吃了败仗,亡了国了,连乡下赶大车的都分文不花就领走了花姐儿。’张静宁一边数落着我和尘虚,一边气喘吁吁地将砚台恼怒地掀翻。浓黑的墨将一株牡丹给洇没了,他又现出心疼和后悔的样子。我离开了那个画坊,走到阳光纷涌的大街上的时候,我仿佛听见了命运的敲门声,我想歌唱。”

  让我们看看山顶的木屋。音乐流动的时候,山顶的木屋就扶摇直上。小木屋建在山的断壁上,山顶是浓翠的树木,而木屋所临的断壁则似一位穿着铠甲手握长矛的武士。音乐的节拍抑扬顿挫地把世界切割成许多彩色断带时,木屋旁已干涸的河床就涌下来澎湃的河水。月亮升起来了,科罗拉多河上的月光照亮了木屋。褐色的木屋在月光下变成了紫色的,而木屋里躺着的女人也是紫色的。除了她的头发保持生者的姿态外,山谷的风已经吸走了她的血肉,她的骨骼仍然清清白白地与风絮语。在这具骨骼旁边,有一件没有腐烂的红裙子和一本漆黑的《圣经》。这女人在与风结伴远行的时候正聆听上帝的声音,她很希望与圣灵感孕的不是玛丽亚,而是她。耶稣真的能拯救万民吗?耶稣并没有制止战争。天使如若不托梦给约瑟,玛丽亚能逃脱被羞辱的命运吗?我们在这座曾有一个女人生活的小木屋里不止一次听见了天使的歌声。耶稣降临人世了,天使最初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牧羊人:“耶稣来到人间拯救万民了。”科罗拉多河上的月光都为之颤动不已。像天使一般美丽的相信上帝的女人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征战的人,她那年轻俊美的军官也英姿勃勃地参战了。她把最伤感的一个吻留在情人湿润的唇上,然后整天捧读《圣经》等待情人归来。她的情人没有归来,归来的是他的名字和像空气一样看不见的荣誉,姑娘噙着泪水离开热闹的都市,她来到山顶的小木屋,她希望圣灵能使她像玛丽亚一样怀孕,那样,她生下来的救世主也许会把她的情人重新找回来。然而上帝离她很远很远,离她最近的是清风明月、夕照河水,她将《圣经》和人间技加于她身上的最后的衣服弃置一旁,她赤身裸体地躺在木床上选择了长眠。在这以后的岁月,小木屋每当河水流动的时候就扶摇直上,它在人间时隐时现,而科罗拉多河上的月光却奔涌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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