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迟子建 > 音乐与画册里的生活 | 上页 下页


  “拉威尔为写一首小提琴与乐队狂想曲,耗费了两年的时间。在乐曲中,一个即将死亡的世界沉浸在最后的舞蹈中,让我们沉默地为这个世界祝福吧。飞机跃过日本海,降落到东京的时候,我嗅到了和平和繁华的气息。我在东京湾的海边漫步,是冬日时令,天空是灰蓝色的,有一些鸟飞来飞去。战后的高速公路和摩天大楼纵横交错、摩肩接踵。我望着茫茫大海寻找密苏里号战舰的踪影。大海是平静的,它把苦难与幸福一笔抹杀了。我找不到密苏里号战舰的踪影。天皇投降诏书发布前后,日本军界自杀成风。日本陆海军少将以上军官自杀者达三十余人,大佐以下军官自杀者达数百人。在自杀的将官中,最为显赫的人物是最后一任陆军大臣阿南惟几大将和杉山元元帅,还有与希特勒、墨索里尼并称‘战争三狂人’的东条英机。当东条英机用那把日本空军击毁美军B27重型轰炸机而从飞行员手中缴获的手枪自杀时,这把手枪与他开了一个浪漫的玩笑,子弹只是由左胸下方擦心脏边缘而过,而那位置恰恰是日本人剖腹入刀的位置。天皇在防空洞中召开最后一次御前会议,决定投降之后,阿南惟几感到大势已去,他整整五个夜晚都在灯前默默垂泪。拂晓时分,他穿着天皇赐予的衬衣,走出房间剖腹自杀。而杉山元与夫人则相邀在异地同一时刻自杀。自杀者标明着一个时代的过去。有些人只能属于一个时代。对于曾经狂热陷身战争的人来讲,与战争同时结束既作为时代又作为个人的历史是最为恰当的。我在东京湾看海,想象着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时无数战舰从此启航的情景,也想象着日俘遣返归来的颓败景象。没有一种刻骨的过失感,战后的日本不至于发展得这么快。许多游人步履轻盈地步入迪斯尼乐园寻找快乐和神秘去了。我这个被战争逐出乐园的老人只能把目光一次次地投向大海和天空,我望它们的日子是不会太多了。当我转向北海道,在飞雪萦绕的札幌街头徜徉的时候,满目的苍凉和温馨使我忧伤不已。我来到了最有和平气息的登别,在山脚下的温泉馆中洗温泉、赏雪、听北海道民歌,我的眼角常常会被泪水濡湿,我明白我是多么热爱生命,热爱和平。在登别,一个战争的幸存者听说我来自中国,便将他瘦骨嶙峋的手伸过来乞望我对他们曾犯下的罪行谅解。他用不甚流利的汉语告诉我,战后他回到了日本,在千叶的姑姑家住了一段日子,他的妹妹和母亲死于广岛事件,他们在老家广岛的房子已是一片废墟。后来他来到函馆,在一家渔业公司当捕捞员,每天随着捕捞船到海上谋生。三十二岁的时候,他娶妻生子。如今年事已高,妻子患子宫癌故去了,儿子在东京念大学,他便动用积蓄旅行,回首往事。我问他是否想去中国旅行,他垂下头低声说:‘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我想看看南京,我经常梦见南京。’我没有问他是否参与了南京大屠杀,对一个也许曾经双手沾满我们同胞的鲜血、而今又深怀愧意怀念南京的人来讲,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在另一个叫做苦小牧的地方,当我坐在一家餐馆靠窗的位置望着苍茫海水边的自然保护区的候鸟的时候,另一个更沉默的老者向我走来。他叫山岸友和,三十年代曾到过长春、沈阳、哈尔滨,是作为前线记者采访战事新闻而来的。他消瘦肃然、面目沉静。我请他喝茶,那时谈话的氛围中正有一支叫不出名字的曲子悄然流淌,它使我们陷入对往事回顾的气氛中。山岸友和只说了一句‘战争太堕落了’,便久久抬不起头来。后来他凄凉地说,八月十五日投降之后,由于冈村宁次一道愚蠢的命令,国民党统治区外的日军仍然继续作战,面对八路军、新四军的强大攻势,做徒劳的抵抗,致使数万日军作无谓伤亡。山岸友和说到此时痛哭失声:‘假使冈村宁次不下那道命令,我弟弟和许多人应该像我一样在祖国安度晚年,我弟弟热爱无线电专业,他死时才二十一岁。’就在这种时候,我积郁已久的泪水喷涌而出,我失声痛哭。我哭战争的胜利并不能拯救作为人的悲剧命运,我哭战争的阴影笼罩我们整整半个多世纪而阴魂不散,我哭好山好水的地方永远拒绝了本该享受它们的人。战争结束了,忧伤的曲子却经久不息。我终于在我要去的地方看到了庄严的废墟和肃穆的墓群。我和山岸友和走出餐馆,萧瑟的海风迎面吹来,远处传来天鹅寂寞的歌唱。山岸友和说,战后他弃文从医,做了大半辈子医生。他盛情邀请我去他在宿川的家中做客,我谢绝了。他驱车离开苫小牧,车速很快,全然不像是一个老人在驾车。那辆车极快地在我的视野中消逝。我望了望苫小牧的街景,然后朝海边走去。”

  女仆已经是第三次把云字楼玫瑰油糕涨价的消息带给老妇人,老妇人已经懒于咒骂二十世纪了。女仆又把茶叶涨价的消息报告给她。老妇人沉着地问:

  “还有什么东西涨了价?”

  “香烟、火柴、毛巾、盐和菠菜。这些只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女仆停了一下说,“菠菜只那么一小捆,你猜猜要多少钱?这些个小贩子,要发死了!”

  老妇人摆摆手,示意女仆不要再啰嗦了。

  女仆偏偏觉得听来的消息还未报告完:“你不出门的习惯真是太好了。前天夜里,一个女学生被人在街拐角的地方糟踏了。糟踏也就糟踏了吧,还杀人灭口。女学生的父母哭得死去活来的,任谁也劝不住。融丰银行更是不幸,保险柜被人撬了,钱丢了好多,现在街上都是拿着电棍的警察。他们要是早些出来,我们的米哪至于没了呢?”

  “这都是些什么人干的?”老妇人问。

  “都猜着说是那些游手好闲的小青年干的。男的烫发穿花衣,女的留短发吃香烟,现今的小青年什么也看不惯。”

  “不珍惜和平生活的一代。”老妇人默默地说,“和平年代也教人堕落么?” 老妇人伤心地说,“二十世纪末了,该发生的都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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