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迟子建 > 音乐与画册里的生活 | 上页 下页


  “战胜国与战败国作为战争的两个极端,其前景是截然不同的,最悲惨的要数战争中慰安妇的命运。当年被日军当做‘军用物资’运到中国的慰安妇,幸存到战败的大多身染重疾,神思恍惚。这其中一部分是日本人,一部分是朝鲜人。”

  老妇人停下笔翻阅资料:

  火车走了两天半时间才到达杭州。而慰安妇在这段时间里每天都挣一千多元,就是说每人都慰安了五百多士兵。她们从早到晚没有休息时间,有的身上还趴着士兵就打起瞌睡来。

  在南方某地驻扎着六百多日军。一天,一艘运输船载来了二十名慰安妇,很久没有见到女人的日军官兵欣喜若狂,有的竟兴奋得大声哭泣。由于慰安妇的日程表安排得很紧,饥渴已极的士兵当即在军营的练武房内用几条毯子隔开,然后像接受体检似的排着队匆忙地进出。练武房的屋顶由于空袭而变得百孔千疮。天忽然下起大雨,雨水从屋顶哗哗地漏下来,把士兵们和女人们浇得浑身透湿,但是“慰安” 并未因此中断。幸存的士兵于战后回忆当时的经历说:

  “明明是白天,却阴暗如同傍晚。在昏暗的光线中,湿漉漉的女人的身体就像涂了夜光涂料般闪着灰白的光。女的脸面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她身体很瘦,但乳房却大得胀鼓鼓的。在右边的乳房上有颗红痣。女人问我故乡在哪里,我回答是梨山县。女人说,她是秋田县的,那声音像美妙的音乐一样。雨水不断地淋在我的脊梁上,正在进行中,家乡的事忽然浮现在我脑际,我感到自己这种存在十分可怜。当我离开房间时,女人仰卧在那里,说:您体面地死吧。我回头看去,在黑暗中,女人正注视着我。她大概对每一个人都要说这句话吧!女人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边,上面放着一个护身符袋。她的话使我无言以对。”

  老妇人用红笔在这段资料的某些语词划上了重点号。她喝了口茶,沉思片刻,拿起笔:

  “军人在战争中是失去了家乡的人。一个在女人胸前想起家乡事的男人,肯定不是个坏男人;一个因为想起家乡事而觉得自己可怜的男人,肯定不是一个全心全意投入战争的军人。这样的人不应成为我们的敌人,可他却的的确确是我们的敌人。战争就是一架冷酷地批量生产‘敌人’的机器。我不知道一个曾经在战争中接受过慰安的觉得自己可怜的男人,在战后的处境会怎么样。他回到了家乡,可那已经不是他的家乡了。而那持有美妙声音的慰安妇又魂归何处?没有体面死去的,必将苟且活着。而那说着‘您体面地死吧’的人,却一生都求不到体面的死,她把她的体面都祝福给别人了。”

  那肯定是八月的风景,这对青年男女如此陶醉地漫步在蓝色的湖畔。湖畔上绿草茵茵,野花峥嵘,银白色的鸟从空中飞过。远处走来头包纱巾挎着竹篮采矢车菊的姑娘。姑娘带着一只顽皮的小狗,它忽前忽后地撒着欢,它望着天空的白鸟的时候也许会问主人它为什么不能飞。矢车菊金灿灿的,声名显赫的阳光将它们的花蕊映照得更加亮丽。在姑娘脚印消逝的深处,是富足的农庄。一些妇女守着奶牛挤奶,而有些孩子则去寻草莓了。

  “对这些小镇我似曾相识,可我认不出哪一个是我居住过的了。我居住的小镇大都有山,山上有雪,有的山峰很高,夏天时雪也不消融。在初春时节,路总是泥泞不堪,我总觉得我母亲就是在走完一段泥泞不堪的路后将我生下来的。我见过的房子太多了,它们有时是天堂,有时却是囚室,我曾在天堂中迷失了自己,而又在囚室中找到了自己。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座房屋会完全给人以幸福或悲哀。我从未与树分离过,树木与我一同汲取空气和大地的养分,不同的是,我在大地上消逝的时候,树木仍然对着蓝天成长。我母亲故去多年以后,当我徘徊在初春泥泞的山路上,面对着轰轰烈烈的晚霞,我忽然很怀疑我的父亲是个牧师。我寻遍了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他们没人告诉我父亲是谁,我是一个丢失了父亲的人。有一种歌声就容易被丢失,歌声响起来的时候无数饥渴的心灵把这歌声分食了。我父亲可能就是这样丢失的。我记得进每一个小镇都是颇费周折的,有时候驱车沿着笔直的山路来到一个小镇,你已经看见这小镇的轮廓时,路却变得曲折起来,你不得不把着方向盘转迷宫似的左绕右绕,当你满头大汗在道路尽头停下车时,就有了再也不想离开那里的感觉。”

  “战后的一段岁月,假日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幽灵似的驱车拜访一个又一个小镇。我独独避开了那个有着温馨咖啡馆的、有着对我来讲比教堂还要重要的邮局的小镇。我曾在一个气候宜人的夏日在一个小镇邂逅了一位作家。他的弟弟是海军,死于太平洋战争,而他自己参加了欧洲战场的战争。他身上弹痕累累,嗜烟如命,患有严重的神经性头疼病,是个集温柔与愤怒于一体的矛盾物。他正在写一部关于战争的书,我为他当了一个时期的速记员。也就是说,这本书的后半部分是由我记录下来的。他的房子靠近山谷,那正是可以开窗的季节,新鲜空气层出不穷,我们把窗子长久打开着。他站在窗口背对着我,面向山谷,而我则坐在壁炉旁的硬木椅子里。他口述时从来都是一个姿势:双臂抱胸,仿佛稍稍不慎他的心脏会从胸腔中迸出来,他得竭力按捺住激情。他的语气忽高忽低,一个章节记录下来,他已经精疲力竭,像纸人一样倒在摇椅里。而我因为受了故事的感染不停地催促他赶快进行下一章。我期待结局,而结局久久不肯出现。大个子兵战死了,他的未婚妻正巡回演出到前沿阵地。少校接待了这个女人,并为她的善良和姿色所打动。少校在心中发誓战后一定娶她。然而一次战役中少校不幸失去了双腿,在后方医院里他一遍遍地怀想她的歌声:啊,故乡的风来到我身边,我闻到了四月青草的气味儿,还有岸边的牛羊,我不愿说再见,我在落日余晖中把家乡装在心头。少校在歌声中发誓要使自己站起来。午夜十一点换岗的时候,有一个士兵撒尿时忽然觉得天地一亮,一颗流星迅速划过天际,他想起了故乡的池塘,被阳光照耀着的金色池塘,那一夜他泪流满面。作家在叙述一些令人感怀的情景时语气是平静的,我不知道他写这部书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让那些没有参加战争的人懂得战争是怎么回事,还是为了纪念那些牺牲在前线的士兵?我不得而知。他的书没有献辞,他不把书献给某人,也许就是献给某个时代了。他创作之余最大的乐趣就是吸烟,当然,有时他也走出房屋,到山谷转上一会儿。尤其是他的头疼病发作的时候,即使是深夜,他也会到山谷去。他的书历时两年,在又一年的春天完成了。书名是《归乡之役》。”

  老妇人沉沉地睡着了。钢琴声淹没了仲夏的雨声。女仆摆完纸牌悄悄走进老妇人的写作间,给她披上一条轻柔的羊毛毯子。昏暗的灯光下,女仆望见老妇人的睡态安详宁和,她的斑斑白发浪漫地垂在耳际。桌前的几本画册打开着,一个静美的裸体女人正站在窗前看海,另一空间则是牧羊人赶着羊晚归的情景。女仆将画册一一合好,然后倒了残茶,关了窗,站在老妇人面前看着她的手指,那已经不是弹琴的手指了。女仆叹息了一声,关掉了电唱机,刹那间房间充满了鲜明的雨声。仲夏的雨声使女仆有离群索居的萧瑟感。她回到房间,继续摆纸牌。一对黑颜色的A率先走出牌群,女仆念叨着:“谁的道路这么黑这么难行呢?”

  雨声停止的时候森林看上去清新明丽了许多。一带油绿的松树背后是一座桔红色的秃山,这是火山喷发经过的地方,红色的熔岩像坚实的铠甲一样包裹了山体,使它在蓝天下绚丽夺人。老妇人对着这座色彩鲜明的山喝了一刻钟的茶,买早点的女仆再次把云字楼玫瑰油糕涨价的消息带给她:

  “云字楼仗着老牌号,一个季度涨了两次价了。”女仆面有温色地说,“倒不如一次涨完了完事。别处的油糕都不如它的味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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