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迟子建 > 音乐与画册里的生活 | 上页 下页


  “我母亲没有活到这种时刻是幸福的。她在战争中眷恋不已的就是从扬州出家的父亲。她一出口便是父亲的诗文。什么‘食尽烟草无滋味’,什么‘圣贤自有圣贤处’,全都是父亲大彻大悟前的逍遥心境。我不知道人在出家前是否矛盾,父亲在深山中可否惦念家眷的命运?如果不是出家人在苦意修行的时候仍然对着日落情景涕泪横流,他的亲人又怎么会在同一时刻沉沉地思念他呢?我给一个农民当妻子的时候他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他说,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正在几百里以外的一个小村帮堂兄造房子。将给房子上大梁的时候,他一失足从半空栽倒在地。他在向下飞翔的那一瞬,见到他的母亲站在地上笑盈盈地接住他。他母亲抱着他,轻轻地说了句别怕——就不见了。堂兄一家人呼叫着围过来,见他安然无恙,都惊讶不已。他那一瞬间知道母亲是死了。他昼夜兼程赶回家中,星光下停着他母亲的棺木。事后证实,他从房梁上栽下的那时辰他母亲正念叨着他的乳名谢世。我的农民丈夫认定父亲出家后是后悔了,可他是不愿再走回头路了。战争结束后,我重回扬州,去寺庙寻找父亲的踪影,可我没有牵到他的衣襟。他出家之日起,他在这个世界就彻底迷失了。父亲留给我的,是几卷诗文。”

  别留心城市的样子,那么即使你深居城市却有如在青山绿水的乡村。旧的建筑物被拆除的时候,空气中回荡着一种毁灭的声音。老妇人偶然听到这声音就问女仆:

  “外面在干什么?”

  “拆房子。”女仆说,“我看是能用的房子,都给拆了,新盖的房子个个像棺材。我喜欢旧房子。”

  “二十世纪末了。”老妇人叹息一声,“拉威尔活到今天,肯定是不想再活了。一九三七年,他走向晚雨的空气中,他一个人走,他不把我带上,一九三七年。”

  “拉威尔是个什么人?”女仆问,“你老念着他?”

  “二十世纪末了。”老妇人说,“把那些有风格的东西都变成废墟,新建的是一个模式,就是这样。我看见了彗星,还看见了岸上盘上了青蛇的石头,我累了。”

  “有一个卖香油的,天天往香油里兑水,她却发了大财了。”女仆说,“我简直有些不敢上街买东西了,假的太多了。”

  “你的书写到哪一步了?”女仆又问,“小时候的事写完了吗?”

  “小时候?”老妇人迟疑地问,“人都有小时候?”

  女仆说:“那个要出你书的人来催了三次了。我没有让你见他。他说你的书会赚一大笔钱。你年轻时可真漂亮,歌唱得好,戏也演得好。你就是该生个孩子。”

  “我唱过歌?演过戏?”老妇人苦笑道,“二十世纪可真会开玩笑,我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天夜里你还唱歌来着。”女仆说,“听着声音还怪年轻的。”

  “连你也学会说谎话了。”老妇人唉声叹气地走向唱机,《西班牙狂想曲》再次不负责任地把她推入金黄色的山谷。

  “战争结束后我和汽车修理工永远分了手。他没有让我怀孕,这是我们共同的幸福。战争时代他的表现是和平的,他修车、唱歌,到山上滑雪,有时夏日的深夜我们开着车出去兜风。那是一段愉快的日子。不料战争的结束却使他怅然若失,他觉得一个辉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不能忍受世界上没有战争。这使我大惑不解,我说:你如此热爱战争,为什么不去参战?他暴怒地回答:因为我太热爱战争了,我的介入会使战争更早结束,所以我不去打仗。天哪,他那口气仿佛他进入战场就是最高统帅,就是艾森豪威尔、尼米兹、巴顿等将军似的。我告诉他,他这种庸人对战争来讲如同草芥,无足轻重。他如果去了前线,大概只是个抱头鼠窜的逃兵,如果不是,那么他会被流弹击中死在战壕旁。他咆哮着对我说:没有战争的世界算是什么世界?!可耻的人类,只能借助战争来完善自身。只是在那个时刻,我向他倾诉了自己的身世,我的外公外婆如何死于西班牙内战,而我的母亲又是如何因恐惧战争而终年站在山峰上纵情歌唱。他听后不屑一顾地耸耸肩说:歌声是唱给战争的。随后,他坐在战争的尾声中动情地弹着吉他,唱了《流向远方》、《再见,为了生还》、《誓死不休》、《高山湖》等歌曲。他的歌声感染了我,可我知道他不是唱给我的,他是对战争做告别演出。当我领着孩子们在校园里庆贺和平生活开始的时候,校长走到我身旁沉痛地告诉我:你丈夫出了车祸。他开着汽车冲下峡谷,我站在悬崖上看见了深红色的车体碎片,他的形象像游鱼一样从水底滑走。没人认为他是自杀,只当做一次意外事故。我站在他的墓穴旁将一枝红玫瑰抛向里面的时候,我同样像站在母亲墓前一样想念他。战争的阴影彻底从他心中根除了,我想,他和母亲深怀同样的恐惧,只不过表现方式不一,他们应该得到同一结局。我并不把他看成战争狂人,他只是战争的牺牲者。”

  那么多的人出现在老妇人面前,他们正在举行野餐。这是海滨城市的一角,天上有许多白云,人群的正中有一个菱形棚,棚布是果绿与银白相间的条布。棚底下有一个叫做“夏之风”的乐队正在演奏古典音乐。那么多金发碧眼的人或躺或坐地在草地上交谈、饮酒、赏乐。一个穿灰布长裙的姑娘带了一条红白格的羊毛毯子,她把它铺在草地上,和相爱的人躺在一起。她调皮地把赤裸的脚蹬在爱人的皮鞋上,而她那金发的戴着墨镜的爱人则用手臂支撑着头部打量别处的风景。黑头发的穿红衣的女人在吸烟,戴绿耳环的穿白衣的短发女人正悠闲地往面包上抹果酱。几个年轻人围在一起谈一部新影片,发了福的穿金黄衬衣的老医生正给一个恐惧爱滋病的人讲预防措施。人群之外的地带种着一些树和花。人们在音乐声中谈幸福也谈恐惧,回忆过去也憧憬未来。这种时刻,没有人会想到世界曾经发生过战争,没有人意识到这世界局部的战争仍然时有发生。

  老妇人看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和平。

  和平就是自由的空气。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