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迟子建 > 疯人院里的小磨盘 | 上页 下页


  小磨盘记得妈妈告诉他,他是一年三班的,他向老师打听到教室走去。刚才的校园还蜂飞蝶舞般的热闹,如今却空荡荡的了,他走向教室的时候又委屈又伤感。教室的走廊不朝阳,有种阴森森的感觉。而且它还有股霉味,这令小磨盘有些恶心。他找到了一年三班的开门就进去了。老师站在讲台上点名,这是个男老师,又矮又瘦,戴一副眼镜,他见小磨盘,就说:“你迟到了,记着以后来晚了,进来要敲门的。”小磨盘“嗯”了一声,望了一眼坐在下面的同学。因为他们穿的衣服过于五彩缤纷了,就给他一种碰到了一群花花绿绿的野鸡的印象。这些同学都盯着他看,看得小磨盘不自在,他想快些到痤位上去,可他不知道老师给他安排的位置在啊里?

  “你叫什么名字?”老翻了一下花名册问他。

  “小磨盘。”他带着隐隐的哭腔说,然后抽了一下鼻子。这时教室里传来一片稚嫩的笑声。小磨盘不知道同学在笑话他的名字,以为笑话他的花饭包,因为别的同学不拎饭包,他就尽量地把它往身后藏。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王铁吧?家住柳安疯人院的?”老师恍然大悟地说。

  小磨盘这才想起,到了学校,应该报大名的,早上出来妈妈还嘱咐过他呢。他有些懊恼,很想拍自己的后脑勺一下,可他腾不出手来。

  老师把小磨盘安排在第二排靠窗口的位置。跟他同桌的是个胖胖的穿红花衣服的女孩子。她看上去笨头笨脑的,张着嘴,目光有些呆滞,小磨盘一落座她就歪着脑袋盯着他看个没完没了,看得嘴角流出了涎水,仿佛小磨盘是快香喷喷的鱼,而她是只猫似的。直到老师一再喊他的名字“程婷婷”,让她看黑板,她这才转过脑袋。男老师是一年三班的班主任,同时是他们的语文老师,他叫莫迪,他让同学个他莫老师。接着,他把他的姓写在了黑板上,这个“莫”字写得很大,小磨盘对它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他仔细回忆,猛然想起八方街的升天寿衣铺的花圈的正中常常写着这个字,他便想这老师的姓可真够丧气的了。岂不知他是把“莫”和“奠”混为一谈了。莫老师先讲了讲课堂纪律,如上课时不准说话,不许搞小动作,不准吃零食,不准东西望,不准上厕所等等。说完纪律,他就开始发新书。发书的时候,教室里就不安静了,有人哧哧地笑,有人悄声说话,还有人趁老师不注意去讲台偷粉笔。小磨盘呢,他觉得饿了,就打开饭包,想吃东西。一看,饭包里有一个金黄色胡萝卜,是又顶饭又能解渴的东西,就把它拿出来,“吭哧”就是一口。这圾胡萝卜很水灵,因而它发出的声音格外清脆。老师和同学听到了这声音,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可小磨盘感觉不到,他靠窗的位置确实不错,他盯着的是被阳光晒得晶莹剔透的胡萝卜。不然这胡萝卜怎么会显得这么漂亮呢?他旁若无人地“吭哧——”又是一口,这时他听到了笑声,小磨盘抬了下头号,见老师正朝他走过来,莫老师阴沉着脸,他一把夺过胡萝卜,把它一扬手撇到讲台上,脆生生的胡萝卜就被摔得四分五裂了,接着,莫老师揪着小磨盘的领子,把他连拖带拽地弄到讲台西侧靠近门口的地方,让他罚站。对于罚站,小磨盘并不陌生,他有限的一段学习生活,就被罚站多次。他清清楚楚记得他第一次罚站是在数学课上,老师讲一加一等于二,然后提问小磨盘,问他二加三等到于几?小磨盘茫然,什么也回答不出来。这时座位上的同学都嘁喊喳地提醒他,“五!五”可是小磨盘就是不说。老师问他:“你连二加三等几都算不出来啊?”小磨盘挑了挑眼皮,因为平素它们是耷拉着的,他问老师:“为什么一加一非等于二,谁规定的?它等于三就不行吗?”老师气得脸都红了,她把小磨盘拉到讲台前,罚他的站,直到他对全班同学承认,他认定一加一肯定是等于二。

  小磨盘站在那里,看着老师接着发书。发到他的座位时候,莫老师绕了过去。这时他的同桌站了起来,她挥舞着浑圆的胳膊,冲老师嚷道:“莫老师,你落了王铁的书!”她把“莫”发音成了“摸”惹得同学又笑了起来。莫老师犹豫了一番,把书撇在小磨盘的书桌上。那个女孩得胜似的笑了,她坐了下来,得意扬扬地看着小磨盘,小磨盘并不感激她,他想他妈妈为他交了书费,老师不敢不给他发书。不过,小磨盘感觉到,莫老师似乎有些怕那个胖女孩。

  发过书,莫老师走回讲台,他指着小磨盘对同学们说:“以后谁要是在课堂上违反纪律,就跟他一样挨罚。”说完,他用粉笔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了十几个字,让全能认出来的同学举手。小磨盘看得清楚,只有四个人举手,莫老师一一将他们叫起来,用教鞭点着字,挨个让他们念,结果,没有一个人能认完。他就选了一个认得最多的女生,对大家说:“咱们班的学习委员就是她了。”原来他在搞选班干部的把戏。这选法很新颖,不像小磨盘原来呆过的班,都是由老师来指定的。小磨盘精神了一下,看他如何继续选下去。结果是,他选班长让全体同学都站起来,看哪个同学个子最高,就圈定了那人。那是个长着大嘴的男生,他被选为班长后激动得直哆嗦嘴。莫老师选劳动委员时认定了一个胖墩,大概认为他应该通过劳动来减减肥。最后,他把每个竖行的学生算做一个小组,一共是四排,要选出四名小组长。这回他挨个让学生唱歌,随便唱什么都行大家唱得千奇百怪的,笑声也就响个不休了。第二排的同学唱完了,莫老师认定一个唱得不跑调的做给长。这带有几分游戏色彩的选举,使小磨盘觉得趣味横生。结果还没等全部选完,下课铃就响了。莫老师匆忙中随便点了余下两排的两个人,让他们做组长,之后,他命令当选的班长喊:“起立,下课!”班长照着他话说了一遍,莫老师说:“以后要喊得洪亮些!”新学期的第一堂课就这样结束了。

  莫老师夹着教案出去了。他经过小磨盘身边时对他说:“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小磨盘想上厕所,他就苦着脸说:“我憋了一泡尿,撒完尿去不行么?”莫老师没有反对,小磨盘就奔厕所去。等他撒完尿,第二节课的上课铃声响了,他就干脆直奔教室来了。

  对于第一天的学习生活,小磨盘基本是满意的。中午他吃过饭,就独自在校园门口转悠,卖糖戎芒的,卖爆玉米花的,卖各种文具的。他不敢走远,怕迷路了。阳光明媚地照着,使他昏昏欲睡。他很想念那些疯子,以往这这个时刻,他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本来他想中午呆在教室的,那样他可以躺在椅子上睡一觉。可是上午所有的课程结束后,莫老师来了,他说中午因为同学们的书包要放在教室,为防备有人偷东西,所以必须锁门。小磨盘就只好提着饭包出来了,他没有去处,只能在令人作呕的走廊里匆匆把饭吃完。之后他打了一会滑梯,又到门口看了一会卖东西的,终觉百无聊赖,又回到校园。这时快已经陆续有学生来上学了,教室的门也开了,他就进去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由于他一直昏昏沉沉的,所以下午的课上了些什么内容他一无所知。等到放学的时候,莫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并没有过分批评他吃胡萝卜的事,而是反复强调,以后上课老师教什么就学什么,不可以提怪问题。小磨盘明白,是以往教过他的老师把他的“劣迹”说给了莫老师,对这次上学,他有充分的思想准备,那就是少和老师反抗,所以他乘乘地答应了。

  小磨盘放学后,在门口足足等了两个小时,牟师傅的车才来。牟师傅一见他就说“嗨,瞧我这臭脑袋,忘了告诉你中午落脚的地方了。你妈都给你联系好了,一个月给人家一百块钱,你每天都可以在那里呆一中午!要是你带的饭凉了,就让老太婆给你热,你不用怕,你妈给了钱,她该管你的!下午放学早或者是阴天下雨的话,你也可以上她那里呆着。要不以后天冷了,你怎么在外面呆?”见小磨盘不说话,牟师傅又打趣他说:“你前两回都没上到天冷的时候,这回你可得给大伙长长脸,起码也得上到下雪呀!”小磨盘被他的话给逗笑了。他们朝柳安驶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嫣红的晚霞照着路面,汽车就仿佛走在开满了鲜花的路上。天将黑到达疯人院时,小磨盘远远就看见他妈妈站在门口迎他,他鼻子酸了,差点落下眼泪。当他跟着妈妈走进昏暗的灶房的时候,三位正吃饭的师傅用欣喜的语气同声跟他打呼:“哎呀,我们的小磨盘上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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