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迟子建 > 疯人院里的小磨盘 | 上页 下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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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前两年一样,小磨盘仍然搭乘疯人院的通勤车去上学。疯人院的医生们,基本都住在城里。当初领导是要把家属房盖在医院附近的,可是所有的医生都坚决反对。仿佛一旦住在了城郊,就沦落成了农民似的。住在城里,仍然能体现出他们精神的高贵。这城其实也不大,但总归是城啊,该有的商场、戏院、茶馆、鞋店、钟表店、饭馆、粮油店、电子游戏厅、歌吧、洗头房、中药铺等等,它一样也不少。小磨盘不太喜约欢这么多的店铺,给人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还有,城里的路在小磨盘眼里就像一堆乱的肠子一们,实在是太复杂,东一条、西一条的,有的直,有的斜,有的长,有的短,让人分不清哪儿是哪儿。单说小学,总共就有三所,小磨盘去的是三小,三小的全称是林河县第三小学。而这个小学门前就有两条路。这两条路一左一右地斜着,就像这小学长出来的一双翅膀。

  通勤车驶到小学门前的时候,小磨盘在座位上已经睡着了。他歪着脑袋,嘴角流着涎水,足见睡得有多么香。牟师傅停下车,大声吆喝了他一声:“哎,小磨盘,到地方了!”小磨盘睁开了眼睛,他很不情愿地拿起书包和饭包,一歪一斜地往车门那走去。牟师傅埋怨道:“你看看你,第一天上学就这么没精神,这哪像个学生的模样?你仰起头,挺起胸,别弄得像个小老头似的!”

  小磨盘走到门口,刚打起哈欠,就被自动弹开的车门给吓了一跳,哈欠也就被噎回去了,这使他很不舒服。牟师傅坐在驾驶里,车门的按钮是他按的。他见小磨盘皱起了眉头,就说:“没打完哈欠难受了?”

  “要是你屙屎还没屙利索呢,人家非让你提着裤子起来,你难受不难受?”小磨盘反问道。

  牟师傅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行了,以后我留神着点,别赶上你打哈欠时开门不就中了么?”见小磨盘一只脚已经下到踏板上,他又连忙叮嘱道:“下午要是放学早,你哪里也不能去,乖乖地在这门口等我的车,城里坏人多,千万别跟不认识的人走,知道不知道?”

  这番话菊师傅已经说给他好几遍了,小磨盘听烦了,于是没有好气地对牟师傅说:“知道了!”

  牟师傅去接住在城西家属区的职工了。小磨盘因为搭的是通勤车,所以比一般的学生来得早,又比所有的人都走得迟。牟师傅要在晚上医生们下班后,将他们全都送回家后,才会来接他。不过小磨盘倒是喜欢这样,因为来和去都是他单独和牟师傅在一起,偌大一个车,只他一个乘客,这车就仿佛是他的专车似的,牛气得很。疯人院离城里有二十多里的路,沿途都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庄稼地,小磨盘喜欢透过车窗浏览风景。他爱看耕种的人、闲散的牛羊和飘扬在沟畔的芦苇,当然,如果天气好,他还喜欢看看蓝天白云。他唯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闪烁出现的坟墓。一看到它,他就情绪低沉。因为牟师傅告诉过他,不管你是皇帝还是车夫,最后都要死,都要被埋在土里去。小磨盘才不相信他的话呢,他想你就是把天上的云彩都能埋在土里去,也休想把我小磨盘埋进去。虽然他如此自信,但是看到坟墓总是不太愉快。就像今天,从疯人院一出来,他本来兴致勃勃地看窗外的景色,后来在雨过天青的道河附近觑见一座丰满的新坟,他的热情就一落千丈。索性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学校里只游荡着几个人影。一个是佝偻着腰的看门老头,一个是戴顶白帽子打扫院子的瘦女人,她每天扫几下,就要直直腰喘口气,似是力气不够使的样子。还有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人提着笤帚往教室走。小磨盘进了校门,就直奔操场上的滑梯子去了。滑梯在东侧的围墙旁,是一个铁质的有七八米长的梯子,它一头高,一头则斜斜地控向地面,看上去就像个因分量不足而低低下沉的秤杆。小磨盘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墙下,就爬上了滑梯。滑梯高的那头竖着一个约有两米的直着向上的铁梯,小磨盘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他坐好了,刷地一下就滑了下来,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这真是太美妙了!初生的太阳照着滑梯,使它焕发着暖洋洋的光芒,小磨盘快乐极了!他一遍一遍地爬上去,然后张开双臂滑下来,乐此不疲,渐渐地,学生多了起来,校园也就热闹起来了。打滑梯的,玩跷板的,荡秋千的,也一个个地过来了。小磨盘觉得人多了要排队玩就没意思了,再说他也玩累了,出了一身的汗。他就去围墙那里取东西。这一去把小磨盘吓了一跳,他的饭包还在,可是书包却不翼而飞了!他左找右找,也没看不起见他的蓝书包。小磨盘急得直转悠,因为书包里有妈妈经他带的入学通知单、新的文具盒和本子。丢了它们,他还怎么上学呢。小磨盘紧紧地攥着饭包,生怕别人再把它也偷了,他大声地说:“谁拿我的书包了?”学生们都玩得很起劲,没人注意听他说什么。这时铃声响了,那些孩子就赶紧朝教室纷纷跑去了,先前那片还熙熙攘攘的空地上只剩下了小磨盘和一个高个男孩。那个男孩挎着两个书包,其中有一个就是小磨盘的。小磨盘迎着他走过去,他嗓音沙哑地指责那男孩说:“谁让你拿我的书包了?”那男孩瘦高瘦高的,两只眼睛离得很远,仿佛是一只长在了黑龙江,另一只则长在了海南岛。他生着一脸的白癣,那脸就斑斑点点的,给人一种拼凑起来的感觉。小磨盘认出了他,他就是他第一次上学时的同班同学,名字叫李亮。他是孩子王,爱欺负比他弱小的同学,当老师在课堂上批评他的时候,他总是装出冤屈的样子,他跟小磨盘一样上学较晚,据说他爸爸是个鞋匠,舍不得花钱让他上学。为了争取上学的权利,他去法院把他爸爸给告了,这件事在学校和社会广为流传。李亮吆喝了一声:“哎,你不就是那个小磨盘吗?你又来上一年级了吗?你这一年级是不是得上个十八年的?我都上三年级了!”他炫耀地伸出三根手指,向小磨盘示威似的。按小磨盘的估计,他起码也有十二三岁了。他想这这大了才上个三年级,也比我出息不到哪里地去。小磨盘没有理他,他走过去夺自己的书。李亮把书包高高地扛在肩头,露着一口的坏牙说:“你叫我一声爷爷,我就把书包还给你!”小磨盘心想,瞧你长得那副德行吧,还没有癞皮狗好看呢,我不寒碜你就不错了。他坚决不叫他,李亮就扛着书包转身走了。小磨盘在后面追他,边追边喊:“还我书包!还我书包!后来有一位老师听见了,他循声走过来,见李亮拿着两个书包,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训斥了李亮一声:”你怎么又期负低年级的学生?“从他的口气里,足见李亮在这里是臭名远扬的。李亮一看事情不妙,就把书包撇在地上,嘟嚷一句”我不过是跟他闹着玩的“,然后撒开腿朝教室跑去。小磨盘拣起书包,拍了拍上面的土,忽然觉得很委屈,他就哭了起来。那位老师走过来帮他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说:“铃早就打过了,快去班级吧。以后看好自己的书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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