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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墙上挂了几幅画,水彩、油画和素描都有,尺寸大小不一。落地窗外有阳台,阳台上摆了张小圆桌和椅子。 “请坐。”她说。 “谢谢。”我环顾四周,找不到椅子。 “不好意思,忘了这里没有椅子。” “没关系。”我说,“画画要站着欣赏,音乐才要坐着听。” “你也会说这种奇怪的话喔。”她笑了起来。 “跟你学的。”我也笑了笑。 “你好几天没去那家咖啡馆了。” “我上次不是脚扭了吗?后来变得严重,没法出门。” “脚好了吗?” “嗯。但我前天在阳台上睡着了,可能不小心着凉,就感冒了。” “感冒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 “那就好。” “差不多要变肺炎了。” “啊?” “开玩笑的。”她笑着说,“今天去看了医生,应该很快会好。” 我在房间里漫步闲逛,欣赏墙上的画;她则靠着落地窗,悠闲地站着。 “这几天有画了什么吗?” “没有。”她说,“画笔好像浮在空中,我却连抓住的力气也没有。” 我停下脚步,看了看她。她耸耸肩,很无奈的样子。 “你的小说呢?” “没什么进度。”轮到我耸耸肩,“心里空空的,无法动笔。” “没关系。”她笑了笑,“我明天就会去咖啡馆了。” “嗯。那太好了。” 我停在一幅红色的画前,这幅画涂满了浓烈的火红,没有半点留白。

  只用黑色勾勒出一个人,但这个人的脸异常地大,甚至比身体还大。 “感觉到什么了吗?” “人的比例好怪,而且五官扭曲,不像正常的脸。这是抽象画吗?” “不是所有奇怪的或莫名其妙的画都叫抽象画。”她笑了起来, “听过一个笑话吗?画是抽象画没关系,只要价钱是具体的就行了。” “喔。”我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看不懂。” “我说过了呀,画有时跟亲人或爱人一样,如果不是它的亲人或爱人,自然比较不会有感觉。”她顿了顿,接着说,“这是我两年前画的,主题是痛苦。那时觉得世界像座火炉,我一直被煎熬,无法逃脱。” “那现在呢?” “我已经被煮熟了,可以吃了。”她又笑了起来。我也笑了笑,再看看画里扭曲的五官,试着感觉她曾有的痛苦。 “如果是你,你要怎么画痛苦呢?” “大概是画一个人坐在椰子树下看书,然后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 “很有趣。”她笑了两声,手指一比,“那张画如何?” 我往右挪了两步,看着另一幅画。

  画的中间有一个女孩,女孩完全没上色,除了瞳孔是蓝色以外。女孩的视线所及,所有的东西都是蓝色;但女孩背后的东西,却仍拥有各自鲜艳的色彩。 “这张画叫《忧郁》。”她说。 “怎么说?” “忧郁其实是一副蓝色隐形眼镜,当你戴上后,你看到的东西就全部是蓝色的,但其实每件东西都分别拥有自己的色彩,未必是蓝色。” “很有道理喔。” “谢谢。”她接着问,“那你怎么画忧郁?” “被掉落的椰子砸到头的人,躺在地上等救护车。” “这还是痛苦吧?” “不,是忧郁,因为他的书还没念完,隔天就要考试了。” 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忧郁》是多久前画的?” “去年画的。”她说,“那时我刚回台湾。” “喔?” “我在国外念了几年书,去年才回来。” “那你现在还会戴着这副蓝色眼镜吗?” “我已经很少戴了。” “那很好啊。” 我离开《忧郁》,走近她右手边靠落地窗的墙前,墙上一幅金黄色的画。 “这是……”我指着画上一大片的金黄。 “油菜花田。”她转身看着这幅画,“这是我今年春天在花莲画的。” 油菜花占了画面三分之二以上,剩下的是一点淡蓝的天,几乎没有云。我很少看她画景物,尤其是这么忠实地呈现,不禁多看几眼。仿佛已躺在金黄色的花海中,并闻到甘甜清新的空气味道。 “怎么了?”她问。正想回答时,发现她刚好站在我身旁,我偏过头说:“好舒服。” “会吗?”她看着我,笑了起来。 “嗯。”我点点头,“这张画好像可以让人重新活过来。” “知道这张画的名字吗?” “不管它叫什么,一定是可以让人联想到快乐、幸福之类的感觉。” “没错,它就叫天堂。” “天堂?” “嗯。人们总以为天堂的地板是白云,所以天堂应该是白色的。但我一看到这片油菜花田,突然觉得:这就是天堂的颜色呀。这颜色在我眼中愈来愈明亮,让我仿佛看见天堂,在我心里。”她笑着说, “我的感觉很难理解吧?”

  “不会啊。天堂是很主观的概念,你觉得是,就是啰。”她站在画前,右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欢迎光临我的天堂。” 我笑了笑,觉得她很可爱。她打开落地窗,走到阳台,我也跟了出去,然后并肩倚靠着栏杆。这里是市郊,又接近山区,楼群不算拥挤,视野可以延伸得很远。 “我只要站在这里,就会想飞。” “那你飞过吗?” 她转过头看着我,突然噗哧一笑,边笑边说:“你是学科学的人,应该知道人根本不可能会飞呀。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 我有点小尴尬,陪着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终其一生,一定无法飞翔,但想像力的翅膀,永远不会折断。” 她闭上眼睛,微微一笑,“所以我一直在飞呀。” 她张开眼睛时,露出诡异的笑容,说:“嘿,我又想画了。” “现在吗?” “嗯。”她说,“又要委屈你了。” “先说好,不可以问问题。” “你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了。” “这么简单?” “嗯。”她走回屋子,向我招手,“来,别怕。” “别耍花样。”我也走进屋子。她笑了笑,拿出纸笔。我不再说话,立刻闭上眼睛。不闭眼睛还好,一闭上眼睛,我开始想睡觉。

  这也难怪,神经紧绷了一天,现在突然完全放松,当然会想睡觉。几乎要进入梦乡时,隐约听到细微但清脆的大门开启声。我睁开双眼,正好接触她的视线。 “唉呀。”她说。 “怎么了?” “你掉下去了。” “嗯?” 我有些纳闷,她没再说话,迅速在纸上补上几笔。 “好了。”她说。我走过去看画,看到画上有一男一女。女的背后长了一对翅膀,闭上眼睛,嘴角泛起微笑,正遨游于空中。男的原本也有一对翅膀,但现在只剩一只在身上,另一只飞在半空。他的双眼圆睁,似乎惊讶自己正急速坠落。 “谁叫你要睁开眼睛。”她说。我笑了笑,没说什么,仔细看着画里的女孩,再看看她。

  “你画自己画得很像耶。” “是吗?” “嗯。”我很认真观察她的长相,“你长得很艺术喔。” “你是说我长得像毕加索的画吗?” “不不不。”我急忙摇手,“我的意思是……” “小莉!”她叫了一声,然后蹲下来。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见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房间门口。小女孩跑过来抱住她脖子并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她也回亲小女孩一下。看她们亲昵的样子,正想开口询问她们的关系时,小女孩说: “妈,你好点没?” “小莉乖。”她摸摸小女孩的头发,“妈好多了。” 我像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冰水,全身冻僵。她又逗弄小女孩一会后,站起身问我:“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挤出了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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