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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老人知道是在说他,突然用尖锐的声音惊叫起来:“我为什么还不死啊?为什么!老天!求求他们,让我死了吧!人要走,怎么这么难!孝顺的孩子们,帮我一把,让我死了吧!都怪我的秋衣不结实!你们要是给我买件结实的秋衣,我的苦也熬到头了……”涕泪纵横。

  齐大夫顾不得翻译,问家属:“怎么回事?”

  家属说:“老爷子痛得受不了,好多回想寻死,我们时刻看着,不敢让他够上一点带尖带钩的东西。刚才他疼得实在受不住,趁我上厕所的时间,从沙发上爬起来要上吊。他早就不能平躺着了,躺下来就得疼晕过去。他哪有绳啊,就把秋衣脱下来挽了个扣,搭在晾衣服的铁丝上了。要不怎么说老爷子遭罪呢。每天痛出一身一身的汗,那秋衣早泡糟了挂不住他,摔在地上了……”

  齐大夫不情愿地把话翻给詹姆斯博士。补充说:“幸好没受其它伤。”

  “可是病人很恐惧,你们看不出来吗?”詹姆斯博士愤怒了,“临终的人并不是恐惧死亡,他们只是恐惧疼痛!死亡不可避免,疼痛却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你们为什么不长程足量地使用镇痛剂,保证他们毫无痛苦地走向永恒?在我们的国度里,病人一旦被确认患了不可逆转的疾病并伴有刻骨铭心的疼痛时,临终关怀医院将无限量地使用麻醉性镇痛剂怕他成瘾吧?他已经89岁了,绝不会活着走出这间病室。你们为什么不让他舒适?要是在我们的国家里,他每天会得到300片以上的盐酸吗啡,他会觉不出任何疼痛。我们还有更先进的止痛膏药。敷在患处,保证72小时不痛。我的国家,是剧痛者的天堂!”他气咻咻地吐着气。

  齐大夫对我说:“他有什么权力对我们指手划脚的?”说完又长叹一口气。

  “可是我又想起毛主席的一段语录,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

  我说:“你快跟他交流。人家正看着你。”

  “我们的麻醉性镇痛剂使用非常严格。例如吗啡,要经过几级机构批准。每一片都要登记在案。”齐大夫郑重解说。

  “我可以知道一下贵国麻醉镇痛剂的产量吗?”博士的蓝眼珠很专注。

  “当然可以。”齐大夫报出一个数字。

  “准确吗?”博士充满疑惑。

  “非常可靠。这是我们的国家统计局颂的数字。”齐大夫很有把握地说。

  “假如您的数字准确无误,那我要说,以一个十一亿庞大人口的国家,只使用这样微不足道的镇痛剂,贵国的绝大多数晚期癌症病人,都是活活痛死的!”博士极为愤慨。

  我们都愣住了。我们这个民族善于忍受疼痛,我们以坚忍不拔著称于世。我们的每一位久病的英雄都说,把好药留给别人吧,我还能忍。我们的医生习惯了对病人说,到实在不行了,再用镇痛药。刚有一点小痛就用,大痛时怎么办?

  我们在思索。

  蓝眼珠不依不饶:“每当我看到第三世界国家把大量的海洛因焚毁的时候,都万分遗憾。那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啊!上帝给人感觉痛苦的神经,上帝又给了人克制疼痛的法宝。你们辜负了上帝的公平。”

  齐大夫清了清嗓子,说:“詹姆斯博士,我很喜欢这种思维的碰撞。但是您知道吗?在中国的历史上,曾经有一场悲壮而屈辱的鸦片战争。那场血火之战的挑起者就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缘于他们向我们输入鸦片。我们是鸦片战争的战败国。对此我们刻骨不忘。”

  詹姆斯博士的眼睛蒙上云翳。他费力地回忆着,说:“很抱歉……”

  他毕竟是一个有良知的英国绅士。

  他接着说:“抱歉的是,我并不知道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一场战争。我是医生,我除了医学之外,其它一律不感兴趣。我只同您讨论医学。我不明白眼前这位老人发黑溃烂的双腿同100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有什么关联。你们以为不给这位痛不欲生的老人吃镇痛剂,那场战争的结局就会改写吗?我的中国同行,你们是不是把简单的医疗问题想得太复杂了太久远了?而对这个企图以纺织品自杀的老人,太少人道的关注!?”

  我们张口结舌。无论我们多么地具有爱国主义情操,也无法同这个英国佬理论。他只懂医学。

  * * *

  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这是一位老媪,用乒乓球一般瓷白的眼珠瞟着房顶。一个穿紫衣的护工正给她喂食。一种混有黄色颗粒的乳汗从她鼻孔的管里推进,少部分自嘴角外溢。尖锐的喉结滚动着,耙子似的把液体驱赶入胃。

  “这是什么液体?”

  “菠萝奶。”护工小白用英语回答博士。她无法确切称呼这种流质,就把菠萝和牛奶两个单词叠加。

  詹姆斯博士听懂了,说:“这是一种残忍。”

  一瓶纯白的液体悬挂在半空,好象猪板油。它们凝重地滴进老太婆骨瘦如柴的臂膀。

  “这是在输油。”齐大夫简短地说。那是蛋白乳,给不能进食的病人提供高热量。

  齐大夫忍不住说:“您可以说得明确一点么?谁对谁残忍?”

  詹姆斯博士说:“我说得难道还不明确吗?是中国的临终关怀人员对临终的病人残忍。”

  “能说得再详细一点吗?”齐大夫咄咄逼人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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