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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他冷笑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设法满足这不是医生该干的活儿,是高级男佣。这些人根本没有必要救治,作为社会的人,他们已毫无价值。比如哪一个大字不识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跃进时拐着小脚当了几年工人,就吃了几十年的公费医疗。累计药费十万元以上。这种人,留有何用?她对人类最后的贡献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个用处就是对家庭的贡献。这些人,风烛残年,徒然消费,传统……”

  我一时窘住,搭讪着说:“听说你对病人挺好,大家喜欢。”

  他冷笑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一天笑眯眯的,他们有什么要求我都设法满足这不是医生该干的活儿,是高级男佣。这些人根本没有必要救治,作为社会的人,他们已毫无价值。比如哪一个大字不识的痴呆老太太,只因大跃进时拐着小脚当了几年工人,就吃了几十年的公费医疗。累计药费十万元以上。这种人,留有何用?她对人类最后的贡献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个用处就是对家庭的贡献。这些人,风烛残年,徒然消费,传统的孝道压得子女抬不起头来。非得把孩子们肥的拖瘦,瘦的拖干,一户户家徒四壁弹尽粮绝,卖了冰箱卖彩电,家家负债才算孝顺吗?该死的就让他死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为什么人们歌颂大自然的秋天却不歌颂死亡?秋天就是集体死亡!死有什么?从这个星球诞生到今天,已经死过无数的人。在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背后,都站着四十个死人。生命是一条无尽的链条,在太阳下闪烁的那一截就是生,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中的就是死。它是一个环,没有截然的区别。不必看得那么重,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生死,对世界没有任何影响。中国现在的死亡者,基本上都诞生于本世纪的初叶,他们缺乏科学死亡的教养假如我到了老年,一定定下遗嘱,安乐死,绝不拖累他人。死也要有胆略。”

  他突然停顿。

  这是医生办公室,成堆的病历摊在他面前,铝制病历夹的反光使他熠熠生辉。

  “也许,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毕竟他们是可怜的。”他很疲倦地说。

  我说:“你是死亡学说里的阳刚论者。”

  我们正交谈话,有人通知,英国的临终关怀医学专家詹姆斯博士到院参观,请齐大夫陪同。

  我说:“我可以听听吗?”

  齐大夫说:“你英语听力如何?”

  我说:“凑合。”

  他说:“听不懂的地方,我会给你翻译的。”

  我们迎出去。

  詹姆斯博士一部茂密的大胡子,象土匪出没的密林。这使他的面部表情很不清晰。你无法猜测他奶酪一般柔滑的前额里,想的是什么。

  “每逢有外国人参观,我都很气馁,很自卑。我们太穷,太简陋了。”齐大夫仿佛无意地挡住一幅晾晒的床单。床单上有一片污黄。

  英国人穿着极为考究的暗色条纹西服,用极为蹩脚的中文说了句“你们好”之后,沉默地随同我们参观病房。质量很好的牛皮鞋,将古老而皲裂的青砖地踏出咯吱声。

  他轻声嘟囔了句:“HSPICE CARE。”

  齐大夫刚要译,我会意地点点头。

  HSPICE CARE ----一个古老的词汇,发源于中世纪的欧洲。用今天的话来说,招待所之意。那时候,许多苦行跋涉的香客,在他们到达哥特建筑教学的巨大尖顶之下,早已贫病交加。惟有虔诚疲惫的心还在微弱跳动。神父和修女就在教学边搭一间小房,收留他们。无偿地为他们治病,提供饮食服务。一些香客歇息后,又继续他们漫长的朝圣路了。一些就在这个宗教的慈善机构里安详地死去了。

  HSPICE CARE 经过许多年的演变,无数志愿服务者用自己温暖的双手,抚慰了濒死的苦难的人们。成为可怜的人生旅途最后一处燃有篝火的驿站。

  1967年,英国的难能桑德斯女士在伦敦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座现代化的临终关怀机构-----圣克里斯多弗临终关怀医院。

  临终关怀事业在全世界如火如荼地蔓延。

  作为中国最权威的辞书----《辞海》,至今没有收录“临终关怀”这一辞条。人们只知道临终是一个极端痛苦孤独的时刻,和关怀搭配在一起,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们推开一间病房,熏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呛得英国人打了一个喷嚏。太突如其来,绅士来不及掏出手绢,于是我们看到白种人的粉红色洁净的上膛。

  “喏!带香味的烟雾会刺激病人的呼吸道。在我们的国家里,驱除病房内的异味,应该用鲜花。”詹姆斯博士说。

  我们未置可否。鲜花,当然好。可是我们买不起。子女们会用买鲜花的钱去买鲜王浆

  齐大夫说:“东方的逝者喜欢这种神秘的味道,给人一种成仙的感觉。临终关怀医院里一切以病人的要求为第一,所以我们熏香。”

  詹姆斯博士半信半疑。

  病房里有一张床。只有一第床的房间叫“高间”----高级房间之意。同高干病房不同,只要多出钱就可以住。

  但是病人没有躺在病床上,仰在沙发上痛苦地呻吟。他的双腿缠满绷带,疼痛把他的脸撕扯得很恐怖。

  “他是什么病?”詹姆斯博士问。

  “双下肢动脉闭锁合并感染。”齐大夫答。

  我知道这是一种极为痛苦的病症,甚过癌症。

  “为什么不用镇痛剂?”博士不解地问。

  “用了。”随行的护士说。

  “可病人还在痛。”博士恼火地说。

  “镇痛剂每四小时应用一次。上次的药效已经消失,下次的时间还未到。”护士耐心地解释,心想堂堂医学博士,怎么连常识都不懂。

  “他多大年纪了?”博士问。

  “89岁了。”旁边一位家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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