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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中国人太看重生命的数量,忽视生命的质量。在生命的末期,生命已毫无意义,关键是生存的品位。对于已经无法经口进食的人,你们把导管从她的鼻腔捅进去,强行把复杂的营养成份灌入毫无生气的胃,让她的消化道不得安宁。这难道不是残忍吗?还有你们叫做油的这种粘稠物,进入血管给她疲惫的心脏加重负担。她的肌体是一个衰弱的脚夫。你们却强加她更多的货物,难道不是残忍吗?我研究过你们的禅学,一个老人,不吃任何动物蛋白,拒绝人际交流,在深山老林里面对一块石壁,直至象音乐中的渐弱符号,融化在大自然中,成为你们理想中的最高境界。这种活着同死了一样的生存状态,不可思议。生命在于动作,没有了动作,犹如剥了皮的青蛙,连标本都不如。当死亡一定要降临的时候,就象一个婴儿的诞生,我们要做的是让它到来的更为舒适和顺利。”

  我想到了一个词----“方沟”。东西方文化的沟。真是一条深邃的大峡谷,我们可以相互听到歌声,但想走到一起,多么艰难!

  齐大夫用比英国人更为地道的姿势抱着双肩说:“我从理论上同意您的观点,詹姆斯博士。但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这样一句话,对具体情况要做具体分析……”

  正说着,小白捧着一个多层奶油蛋糕。图案繁复,床上架屋,堂皇得象古罗马的竞技场。

  “奶奶,您要的蛋糕来了。先拿来给您瞧瞧,让您高兴高兴。等一会儿,您的儿子女儿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来了,我们就把蜡烛点着,说什么您也要吃一块寿糕,有一点没能叫您满意,就是我在店里买生日蜡烛,人家说,老人家那么高寿,得插多少支蜡烛?寿糕还不成了马蜂窝?我说,那不成,说什么我们也得插上,奶奶就等着这一天哪!后来他们给想了个办法,您多大岁数,就插了两个蜡做的数字。待会儿,数字蜡点起红红的火苗,多好看哪!”女孩子兴致勃勃地讲着,完全不顾及半昏迷的老太是否听得见。就象喋喋不休的母亲,相信她的婴儿一定记住她的话。

  老妇真的抖开眼皮,用明亮得骇人的眸子,盯住了蛋糕上的红色阿拉伯数字。

  “78”,象灯塔似的戳在奶油中,柔软的烛芯象男孩调皮的卷发,耷拉在一旁,引诱你点燃。

  老人自豪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嘴唇动了动。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她象不屑于为不认识的人浪费精力。不过我们都听到了她的话:“终于活到78岁啦!”

  詹姆斯博士翻着硬而卷的睫毛说:“是这位老妇人要求你们把她的生命一定保存到78岁诞辰这一天吗?”

  齐大夫说:“是的。”

  詹姆斯博士说:“请原谅我刚才的唐突。”

  齐大夫说:“我们这间的共同之处大于我们的不同之处。”

  詹姆斯博士说:“是的。在临终关怀医院里,病人是最靠近上帝的人。我们要象服从上帝一样,服从他们。”

  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仰卧病人是位秃头老汉,呜呜在哭。音色凄厉,象有人往生了锈的管道里吹气。

  “爷爷,别哭了。那东西是不能要了,对您的病不好。”小白也跟过来,和颜悦色地劝。

  “他为什么这样悲痛?”詹姆斯博士问。

  我也是第一次看人哭得这样伤心。许多文学作品里都形容老人眼泪如何浑浊,其实不确。他的泪珠晶莹,每一粒都有钮扣大。

  齐大夫走过去,象哄小孩似的搬起他的头:“老爷子,又为那事哭,是不是?”

  老翁泪眼凄迷中看到齐大夫,抖着皱纹笑了:“你来了就好。他们都不听我的,就你心好。”说着用手指挖耳朵眼儿里灌进的泪水,眼巴巴地等着。

  小白气得一甩手,说:“齐大夫,你就会收买人心。”

  我和詹姆斯博士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回事。齐大夫也不解释,从白大衣兜里掏出一包“红塔山”,摸出火柴,扑的点着,将米黄色的过滤嘴优雅地衔在嘴里,徐徐吸着。待朱红色的焰火象仪表似的渐渐发亮,迅即拨下。一边吐着雪青的烟圈,一边把烟嘴栽到老翁干裂的唇里。

  老人象狮子打起欢快的呼噜,大口喷烟。原来就灰暗的脸,罩成紫色。

  我看了眼他的诊断:肺癌。

  詹姆斯博士告诉地连说OK。

  扑扑!病人把烟段象瓜子皮似的弹出,艰难地说:“这烟……不对味……骗人……”

  小白心疼地拣起烟把儿,说:“齐大夫能骗你吗?这根烟值好几毛钱呢。怎么说丢就丢了?”

  病人梗着脖子说:“我抽了70年的烟,我能冤枉人吗?我没说齐大夫他骗我,我是说烟贩子骗了齐大夫。齐大夫比孩子们好,他们不叫我吸烟。我说,你们有后悔的时候。到那时,想我了,甭点香,就在我的骨灰盒上烧根烟就行。不过得好烟,冒牌货可不行。

  齐大夫脸色很难看。

  詹姆斯博士上前一步,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硬如盔甲的烟盒按了某处机关,啪地蹿出一根。他用长满黄毛的手指捻起烟,打着金乌龟模样的打火机。并不火苗跳起,烟就熏着了。他轻轻嘘了一口,递给病人。

  肺癌紧紧地抿着口,象个死蚌。

  “给———你————”詹姆斯博士用怪调的中文满脸热情地说着,蓝眼珠里跳荡着仁爱的光辉。“这是正宗的英格兰产品,绝无假冒。”他又用英语说,急切地要齐大夫翻译给病人。

  肺癌把嘴张开了,但不是接烟。说:“我不要沾过你嘴巴的烟。我要是叫你传染上了爱滋病,怎么办?我听人说了,亲嘴可以传染。”

  我觉得齐大夫完全可以把这些话隐瞒下来,随便用其它理由拒绝博士的好意。但是,齐大夫原汤原食地将话译了过去,不怀好意地瞧着大洋彼岸的绅士。

  我们都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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