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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寒食

  转眼到了寒食节,乔家安排了两只船来接了乔伯崦、云姨娘、翠姨娘、琬小姐去扫墓,一同前去的还有琬小姐的丫头鹦哥,云姨娘的丫头粉蝶、翠姨娘的丫头细蜂。七人坐了一只船,另一只船则是七八个家人健仆,带了大小包袱,铺盖被褥,冷酒冻鸡,杯碟碗筷等,把两只船塞得满满当当,摇摇荡荡地出镇去了。家班里的琴师鼓师、生旦老末也放了假,愿意回乡扫祭的就回乡,懒得走动的就留下,访亲访友的出去玩耍,留了几个老家人紧闭门户,乔家在寒食清明前后这三五天空了一半。

  船开出大半天,到了天目山乔家岭下,一家人弃船上岸,往祖屋而去。看守祖屋的佃户早几日就打扫干净了房间,就等着老爷小姐来。乔老爷和佃农走走说说,讲一下今年的天时,散散困坐了半天的腿脚,云姨娘指挥下人抬放箱笼,翠姨娘同琬小姐进到内室,鹦哥和粉蝶先服侍姨娘小姐更衣净手,自己也方便了一下。

  等众人都歇过了,下人抬了坟头酒坟头席先去摆放,乔老爷领了两位姨娘,琬小姐扶了鹦哥跟在后头,走了半里路,便到了祖坟前。插上香,敬了酒,烧了纸钱,乔伯崦率众人给祖先磕了头,拿了柄小扫帚在坟前扫了几下,拔了几根草,便算完事。独琬小姐在生母和先室夫人坟前又多磕了几个头,对着生母的墓碑,不免洒下几滴清泪。鹦哥忙上前宽慰劝解。

  乔伯崦招呼她道:“琬儿,莫哭了,过来坐下。”

  琬小姐依言拭去眼泪,过去立在父亲跟前,鹦哥掇过一只交椅让她坐了,摸摸她的手冰凉浸骨,便拿出一件玉色锦缎面子、银白羽纱里子、滚银狐毛边的夹披风与她披在肩上。

  乔伯崦道:“琬儿,南宋的高翥曾有一首《清明》诗,写得极好: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你这里哭得再伤心,你娘也是活不转来的了,就算你呕出三斗血来,她也不知道。她若知道,她在那底下也不得安稳。她在底下不安稳,那你也算不得是个孝女了。那些个穷酸腐儒,教导人家儿女埋儿奉母、闻雷泣墓,全是放屁。他们只求自己嘴上说得痛快,全不顾听的人惊不惊。我倒不信那埋了儿子的郭巨他娘吃着儿媳妇奉上的饭菜会吃得安心。”

  琬小姐应道:“阿爹说得是。不过我见了娘的坟,实是忍不住伤心。”

  乔伯崦道:“伤心那是人之常情,但凡尽到那份心,也就罢了。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比如这一杯酒,倒在坟前,我的父母,你的亲娘也尝不到,莫如自己喝了,两下都便宜。”

  琬小姐道:“依阿爹说来,竟是不必来扫墓吗?”

  乔伯崦道:“来,怎么不来?在屋子里关了一整个冬天,正值春暖花开,不出来走走,便辜负了良辰美景。清明节一来是上坟,二来也是踏青。舒散舒散筋骨,玩耍玩耍春光。不到花园,焉知春色如许?看青山啼红杜鹃,杜鹃啼血,那是自然,人若学它,就是自苦。”

  琬小姐听了默然。父亲天性如此,夫妻子女情分上是极淡的。在他看来对坟涕泣纯是多余,但琬小姐想我伤心落泪,只是觉得伤心,便伤心了,哪里想到别的呢?在台上呼天抢地地哀号那是做戏,但父亲把七情六欲都看成是戏,那也把戏台放得忒大了。

  大家一时都不言语,山岭里鸟鹊相噪,杜鹃布谷,斑鸠呼妇,煞是好听。琬小姐听得出了神,忽觉有被人窥视之感,猛一转头,看见不远处树丛里有一双碧绿的眼睛瞪着自己,惊呼道:“那是什么?”

  众人顺指看去,辨识一番,有说是狸,有说是猫。乔伯崦笑道:“琬儿别怕,是一只狐狸。这里山大林深,又是坟头墓田的,有狐狸也不奇怪。说不定这狐狸还在奇怪我们在这里做什么,闹闹嚷嚷,占了它的地盘。”

  鹦哥轻声笑道:“你自己衣裳上镶着它的皮毛,倒不认得它,真是好笑。”

  琬小姐也轻轻一笑,不再理那只狐狸,弯腰在地上掐了一朵粉蓝浅紫的小花,捏在指尖玩耍。鹦哥也摘了两朵,替她簪在发髻上,道:“这是马兰头的花。荠菜马兰头,姊妹嫁在后门头。”

  琬小姐回眸笑道:“那荠菜花呢?”

  鹦哥道:“现在还没开,再过两个月就开花了,开了花结个小铃铛,摇一摇,噹一噹。”

  云姨娘看祭扫已毕,将饭菜分与众人吃了。琬小姐脾胃弱,一向不吃冷食,鹦哥挑了个玫瑰糖馅的松仁菱角水晶糕让她垫饥。

  乔伯崦看看四周桃红柳绿、山青草碧,兴致颇高,踱了两步,唱道:“何处行春开五马,采邠风物候秾华。竹宇闻鸠,朱轓引鹿。且留憩甘棠之下。”

  琬小姐笑道:“阿爹,你这几句倒是应景。接下去该唱'红杏深花,菖蒲浅芽,春畴渐暖年华。竹篱茅舍酒旗儿叉,雨过炊烟一缕斜'了。”

  乔伯崦点头道:“接得好。提壶叫,布谷喳,行看几日免排衙。休头踏,省喧哗,怕惊他林外野人家。女儿,知我春游之意乎?”

  琬小姐一笑接口道:“乘谷雨,采新茶,一旗半枪金缕芽。”

  乔伯崦道:“敢是女儿想新茶?好,我们回去,管他寒食不寒食,扫拥落箨烹溪水,竹烟新瓦。”

  云姨娘笑着对翠姨娘道:“瞧这爷儿俩个,在这荒郊野地倒唱上戏了。”

  翠姨娘摸摸琬小姐瘦削的肩头,道:“难为你替老爷凑趣,说些他喜欢的。不然对着我们两个,闷也闷坏他了。过几日等老爷看准个好人家,把你嫁了,大少爷又在外洋,谁还能逗老爷开心?”

  乔伯崦不以为意,道:“女儿还小,不急的。”

  云、翠二姨娘对看一眼,不敢再说。两人本打算趁他高兴,提个话头,慢慢好议起亲事来,哪知被他一口就回绝了。两人叹口气,看天时不早,命丫头们把碗盘坐具都收了。

  琬小姐装作没听见,背转了身去看树枝上一只红尾褐翅的伯劳鸟儿觅食。停停走走,不觉行到了坟圈后头,她眼睛跟着鸟儿转,一不留神脚下踩空,“哎哟”一声跌倒在地。她正皱着眉咬着牙揉脚踝子,忽见脚下那空洞里探出两只小兽的头来,长嘴尖耳,四个珠子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警觉地瞪着她。

  琬小姐被吓得叫不出声来,半卧在地上,也回瞪着它们。忽然眼前有灰影闪动,一个毛绒绒的东西扫过她的脸面,她惊叫一声,伸手护脸,再睁眼看,认出是先头在树丛里的那只狐狸。

  那老狐跃过琬小姐,跳在两只小兽的前面护住它们,爪子挠地,龇牙咧嘴地冲人低吼。琬小姐想原来老狐是回来护狐崽子的,便不再害怕,双手据地,慢慢向后挪。这时鹦哥早奔了过来,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扔过去,琬小姐忙道:“别伤了它们。”

  鹦哥哪顾得上它们,捏捏琬小姐的脚踝,一迭声问道:“怎么样?跌着骨头没有?捏着痛不痛?”

  琬小姐转转脚腕,道:“像是没什么大碍,你扶我起来吧。”撑着鹦哥的胳膊慢慢站起来,轻轻放在地上走一步,又痛得她钻心地叫。那老狐见人来多了,带了两只狐崽一转身往地洞里去藏得没影了。

  鹦哥高声道:“云姨娘,小姐跌伤了,走不动路了。”

  云姨娘翠姨娘粉蝶细蜂都在收拾东西,没注意到琬小姐走开,听见鹦哥叫唤,才赶了过来,抬着挽着扶回了祖屋。铺开带来的被褥,安顿好了,又问乔伯崦这里没个郎中,怎生是好。

  乔伯崦道:“你拿这酒去替她揉揉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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