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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两人往乔家而去。路上只说些今年雨水偏多,乔家戏班难得等不关痛痒的话题,丝毫不涉及乔家小姐。在韦仲清是避嫌,在吴菊人是自傲。在他看来,乔家虽然家世清贵,但毕竟没落已久,人丁又薄,势力又单,不过是有地有屋有些祖传产业,却没有生意搭档,没有人脉关系,没有权柄势力,除了会花钱,一样不会。这样的家庭,若是出上一两个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孙,马上就会败毁。而吴家却是正在上升之势,大哥吴萸人在上海开着洋行钱庄等,和东洋西洋的人打交道,二哥吴苌人在杭州管着丝行茶庄等,和浙江官场相熟,自己在本乡负责收丝收茶收绣收粮等,和本地头面人物称兄道弟,吴家可算得上是富甲浙西一方。攀亲讲究个知根知底,他乔家在本镇还能找出什么人好得过吴家?乔家小姐除了嫁给自己,还能嫁给谁去?他越想越觉得有九成的把握,先头的忐忑不安,现在想来竟是多余。

  不多时到了乔家,应门的看是韦老爷,也不多问,便进去禀报。里头的上等仆人迎了进去,请在堂上坐了,倒上茶,请乔老爷去了。一时乔伯崦出来,笑呵呵地道:“敢是我这里有好事,你老远地隔着半个镇子知道了,赶着来凑热闹的?”

  韦仲清笑道:“你有好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倒是奇怪,我还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乔伯崦道:“好奇怪的话,我的好事,何用你来说?”一瞥眼看见吴菊人,便拱了拱手道,“这位公子是谁?我看着眼熟,却想不起来。”

  吴菊人在他进屋时早站在一边,这时见他问到自己,便合掌在方寸前,深行一礼道:“小可吴菊人,专程前来拜会乔老爷。”

  乔伯崦道:“敢是吴家三少爷吗?一向少会,请坐请坐。”转而向韦仲清道,“你们两人交情很深吗?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韦仲清摆手道:“我老头子哪有结交吴家少爷的好运,不过是代为引见给你。我刚说的好事,便是吴三少爷的美意。不知你说的好事又是什么?看来我们说的是两件事了。”

  乔伯崦拊掌点头道:“不错不错,看来是两岔了。我刚和九娘、聘芳说话,说我们已经把《牡丹亭》排过了,不如再把《桃花扇》来演习演习。他二人倒是赞好,很是兴奋,只有那苏鹑衣有些犯难,说他年纪老了,没精神再操这么部大戏的琴,商议着要再寻个好琴师。我是死命地留他,九娘和聘芳也一径地帮腔,但看他也是真的精力搭不够,我就想另找个琴师来操琴拍曲,就让苏鹑衣当个班主,从旁指导一二,也不要回乡,就留在这里养老。他家乡早没了人,回去冷清清做什么。”

  韦仲清道:“这个主意不错,我看甚好。这样,我进去和他们说话,你且听听吴三少爷的来意。”

  乔伯崦道:“好,你先进去,我随后就来。”

  韦仲清朝吴菊人道:“贤契稍坐,我去和苏老讲谈讲谈。”拱了拱手,往别院去了。

  乔伯崦等他走了,掉头问吴菊人道:“吴三少爷有何指教?”

  吴菊人忙道:“乔世伯不必客气,请直斥名字就是。”

  乔伯崦道:“岂敢。吴乔两家向无交往,哪里就热络到这步了?”

  吴菊人接口道:“以前没有来拜见,是小可失礼,往后还要请老世伯多加教训。”

  乔伯崦皱眉道:“你做生意,我研戏,哪里教训得到你?”

  吴菊人还是第一次和这样的戏痴打交道,本是客套之语,他却当真,倒叫他有些哭笑不得,当下直言道:“闻说你家女公子尚待字闺中,没有许下人家,小可斗胆,妄想攀个亲,求老世伯把你家女公子许与小可为妻。”

  乔伯崦听了一愣,道:“嘿,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女儿点点年纪,还早呢。”

  吴菊人一怔,方悟到这是《牡丹亭·诘病》里的现成句子,倒被他拿来一用,亏得自己听过这出戏,不然还不怄些气?看来这乔老爷果是戏痴,闲时说话也带出戏词,吴菊人便道:“小可虚岁三十,你家小姐今年也恰是双十年纪,都正合古意,不早了。”

  乔伯崦把他细细一看,说道:“这话也对。小女是虚岁已快二十,实足算来还早。不知吴三少爷为什么年近三十还未娶亲?”

  吴菊人听了心头一喜,以为是在查他的底细。年近三十尚未娶亲,在这乡间镇上是不大多见,人家女方要问一下,也是理所应当的。他先前自以为能和乔家平起平坐的想法,在见了乔伯崦后不知不觉没了踪影。清贵世族确实与商贾人家不同,一个年老多病的琴师要回乡,他都担心人家家里没人,要留着在自己家里养老。那真是把清客当做家人了。自家吉昌商行里从不养闲人,银钱上算得精,人情味就太少了。乔伯崦对人是这样情长,那他的女儿也一定是个宽厚的人。吴菊人这样一想,又多生了几分爱慕,当下答道:“自二家兄婚后,双亲便开始为我留意亲事,但老天夺情,家慈家严先后病故,小可守孝六载,便迁延至今了。”

  乔伯崦沉吟道:“原来如此。不知吴三少爷是哪一年的举人?”

  吴菊人脸色微微一红,道:“小可读书不成,略识之无,随家兄经商,现总管乡间蚕丝茶叶药材稻米等的进货买办。长兄在沪经营洋行钱庄,二兄在杭经营丝行茶庄……”

  他还待要说下去,乔伯崦打断他,问道:“你家先人做过什么官?先祖封过什么爵?什么人中过科甲进士?出过贡生举人没有?”

  吴菊人脸色从红转白,勉强答道:“吴家祖上没有人做官中举,只有先祖父是生员。”

  乔伯崦点头道:“我就说还早嘛,你却不信。依你的家世,真的还早。等你考中后放了外任,做了三代官宰,你的孙子长到你这般大后,再来提亲,到时就可与我家门当户对了。”

  吴菊人听了这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含羞带愧,又气又恼,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富甲浙西的万贯身家,生意圆通的多家商号,自己又是仪表堂堂,不嫖不赌持身清白,原来在世家门阀眼里不值一提。

  那乔伯崦兀自说道:“家先父是做了三十年的道台,才辞官回家,我也是中了进士,正候选外任,不巧家先慈仙逝,我丁了忧,就一路歇到了如今。我家虽是官宦人家,却是世代书香,从未与寒族人家结过亲……”

  他还在絮絮叨叨往下说,把个吴菊人气得抬脚就走,走到门口,忍住气揖了一揖,扬长而去。

  乔伯崦张大嘴看他还没等自己端茶送客,就径直离开,话都没有一句,反倒愣住了,隔了一会儿摇头道:“唉,无礼之极。总之,是不读书之故。”站起身往别院而去。

  吴菊人怒冲冲往外走,还没出大门,就听到高墙里传出柔婉的曲子,他放慢脚步,听得一个女声唱道:“香梦回,才褪红鸳被。”嗓音既媚且丽,不觉让他驻足细听,“重点檀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一曲唱罢,听得他猛地里心头一震,呆在当地。这曲子这歌声似一只小爪子在挠他的心,却又挠得不是地方,让他浑身焦躁不宁。过了一会儿,女声又重复唱最后一句,显然是在研磨新曲。这就是乔伯崦说的要演习的《桃花扇》曲子吧?

  演过了《牡丹亭》,再排《桃花扇》,乔伯崦好会过日子啊,这样的惬意生活,自己却从来没有经历过。长到这么大,最熟的不是曲子,而是珠子,算盘珠子。吴菊人忽然生出一丝对自己的厌恶,从来都是锱铢必较,几时有过这样的闲适自在?自己的家业,这一辈子也是花不完的了,那么仍然为了蝇头小利日日钻营不休,却为何来?难道经商不是为了让日子过得更舒心吗?已经有了那么多产业,为什么不清闲下来呢?像乔伯崦这样逍遥,舒舒服服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就是当初经商的目的吗?当初想的是有了钱去西洋东洋看看,每天打自己面前过手的西洋货物不知多少,总是惊讶于这些东西的精巧华丽。如今挣下了一辈子花不光的钱,却把这个想法忘了,只想着这一批货能赚多少,再下一批又能赚多少。赚钱成了目的,人成了为赚钱而赚钱了。

  “这春愁怎替,新词且记。”这不就是唱的自己吗?吴菊人缓步出了乔家,心里把这两句曲词琢磨了千百回,心里明白自己是动了春情,想着乔家小姐,不觉寝食难安。乔家小姐在他心里,已不光是淑女良配,还是闲情逸致,花月春风,少年梦想,鸳被红妆。

  抬头看看乔家的花园粉墙,墙头上高大的榆树上飘下一枚枚榆钱,伴着幽幽的琴曲,吴菊人接住一片榆钱,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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