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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她其实最羡慕的是裕亲王夫妻。裕亲王年轻时总是太忙,忙得没时间想娶妾的事,夫妻之间也常拌嘴吵架,可是,等到裕亲王赋闲之后,潜心佛学,就怜惜起妻子从前的寂寞,也没有娶妾。两夫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今天泰山、明天江南,裕王福晋有时觉得自己胖了、老了,裕亲王说:“正好,我也不瘦不年轻了。”

  留瑕越想越是难过,明知人间充满遗憾,有得则有失,没有人完全圆满,可是,总会希望上天多偏怜自己、总会想起无数个错失的“如果”。她放下碗,苦笑了,如果当年嫁给显亲王、如果嫁给沐蓉瑛……也许,今日的她,也会羡慕坐在贵妃位子上的人吧?

  七岁以上还没出阁建府的阿哥们放了假,纷纷挤到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四个年长阿哥的府上去,剩下的都是些还不到上书年纪的小阿哥,全都回到自己母亲的住处去。

  把阿哥们送出去,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明日是七月七日,宫人们乞巧的节日。各宫嫔妃、宫女、公主都在准备着拜织女的果品、针线等物,这是个女孩子的节日,原先虽然也都过,但是院子里住着阿哥,多少要避点嫌疑。院门下了钥,就只能在自己院内过,顶多就是邻近的几个院子,商议着偷偷开了小门,让宫女找小姐妹们去。

  今年,由太后出面,召了众家妃嫔、公主,在园子里摆乞巧宴,众人听了都十分开心。仁宪太后是在一个早晨向众人宣布的,她笑着说:“七夕,谁都不准睡,全都要乞足了织女的巧才能回去。”

  “母后既然有兴致,儿子也来陪陪?”康熙坐在一旁,凑着趣说,“乞个巧,看儿子能不能聪明些?”

  仁宪太后抿着嘴,笑着瞪了康熙一眼:“皇帝说什么呢?在旁边看就好,咱母子俩,也好说说话。各宫主位跟小主们,可要用心装扮着,别让织女笑大清后宫佳丽没她漂亮。”

  “皇上是大清最聪明的人了,要再乞了巧,拿起针线绣了一手好活计,还叫我们这群大小娘儿们活不活啦?”淑惠太妃笑眯了眼睛,慈爱地看着康熙。

  众妃主都笑了,太后摇着一柄团扇:“你们都准备去吧!什么要紧的都先放一边,让宫里的姑娘们去晒水,玩水穿针。外头爷们的状元是皇上点的,水穿针的女状元是我点的,各宫状元一出来,就来我这儿领赏。明儿夜里都到湖上去,小阿哥们都送到太子那儿,让他们二嫂(太子福晋)照顾着,咱一群老小女人,痛乐一番。”

  “母后忘了儿子。”康熙含笑说。

  “皇帝要来可以,可不许皇帝揣着个心事,还要给大伙儿说笑话,这是女人的节日,皇帝得矮一截。”太后故意端起指使人的架势,康熙诺诺称是,装出一副赔小心的样子,逗太后开心。

  众人一散出去,开锁猴儿似的,全都卯足了劲要在乞巧宴上露脸。眼看着七夕即将来临,大伙儿都把私房首饰藏得严实,就怕让人知道自己要穿什么、戴什么,赶着调制胭脂水粉,就等着七夕当天好好表现。

  在这个时候,又有一番暗中角力,有头脸的宫女们,差不多都认几个膳房、茶水房的小太监做弟弟,七夕的准备,都要小太监们帮衬着。上百个宫女,人人都要小太监帮忙,谁的人缘好、脸面大,一看就知道了。

  膳房与茶水房的小太监们也都乐意效力,他们自幼净身,一进宫,很多人就跟家里断了音讯,又眼看着往后没儿没女,都愿意给大宫女们献殷勤、跑跑腿。宫女们要踢毽子,得要鸭子尾椎尖的硬毛,宰鸭时候,让鸭子吓得竖起毛,拔下来的硬毛才挺直,这都要小太监去磕头求厨子,拔了毛,放在帕子里小心地揣着,交给宫女去做毽子,好让宫女愿意给他们喊一声姐姐。有的年纪小,一喊姐姐,眼泪就噙在眼眶里打转。

  七夕的一项大事是晒水,在洗得干净的深斗碗里盛上清水,放在屋檐下晒,把水晒出一层薄薄的面,才能晚上乞巧时,在水面放针不沉。这晒水是功夫,既不能让风沙脏了水、也不能让雨水落到碗里,小太监们要用鼻子去试试看水晒成了没,要让鼻尖碰到水面觉得凉,又不能湿了鼻子,往往要花半天到一天才能晒成。

  妃主们的宫女大多是旗下人,虽说满洲、汉军与蒙古八旗都有义务备选,但是太皇太后从前在这上头钻了个空,选自然是照选,只是妃主与康熙贴身的宫女,基本上不让汉军女子沾边。因为这些位置的宫女比较能学到女红、梳妆与仪态,出宫之前,如果能得主子喜欢,出路也好,因此特别提拔满蒙两族。

  未嫁的姑娘们总是满怀心事,康熙的年纪差不多都能做她们的父亲,所以一般的宫女对他倒没什么期待,倒是阿哥们受到的瞩目多些。不过大部分的女孩子还是盼着出宫、盼着嫁人,可又怕出宫之后嫁得不好,乞巧时候,能跟织女许许愿,也求织女保佑主子们眼睛不花,别把她们指错了人,因此,自然是花了十二万分的心思来准备。

  七夕当天,留瑕静静地看着宫女们忙进忙出,她坐在太朴轩的西阁里,外头刚下过一阵微微细雨,又出了太阳,给雨水洗过的空气里有种干净的味道,阳光透进硬纱糊的窗内,把太朴轩内外都照得敞亮。

  “主子,您穿什么好?奴婢们给您先打点起来。”

  “还有两个时辰才开宴呢!忙你们的去吧!今儿不是你主子露脸的日子。”留瑕纵容地笑了笑,支走了宫女,起身往东阁内的小佛堂去了。

  盘坐在蒲团上,她转着佛珠,留瑕从来不念佛号,心不诚,念得再多,也只是嘴皮子功夫,心诚,不用念也能上达天听。一百零八颗珠子,一颗是一个回忆,佛珠转在手里、碾在心底,她不断地想起过去、没有康熙的过去,在江南几个名城中游历的幼年如同记忆里的南京月圆,隔着二十年,记忆也让时光镀上一层朦胧的月晕。

  没有康熙的过去,即使初次离开父母的保护,在战火中逃窜,留瑕从没落过一滴泪。进宫之后,尽管身份尴尬、前途茫茫,横竖已无父母,倒让她觉得自己没有掉泪的本钱,反而更振作起精神给太后做宫伴。

  渐渐地,退去了江南闺秀的扭捏、磨去了满蒙姑奶奶的任性,成了一个满蒙汉三家的奇异混合。康熙是深宫里唯一的男人,其实与留瑕也并不是不曾见过,只是当时的她,杂在一群如花似玉的妃嫔中,像株小草似的,一点都不起眼。少女时候的留瑕纤细瘦弱,家底虽然殷实,逃难时给她塞的银票也多,但是她知道这些银票很可能要花一辈子,也就算得清楚,脂粉头面能省就省,养成了素妆的习惯,也从素洁中慢慢学会怎么用高雅压过华丽。

  一直以为自己很暗淡,直到某一天,一个福晋来朝拜太后,见到了她,一迭连声地夸她出落得这样水灵,大咧咧地就要留瑕给她做儿媳妇。那时,留瑕才猛然惊觉,自己的容貌是会引人注目的,那颗被紫禁城琢得透亮的心,也曾算过是否要靠这样的容貌去吸引康熙。考虑再三,还是放弃,眼看着宫里的明争暗斗,她选择袖手旁观。

  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在乎,留瑕在那时读了许多书消磨时间,从书中学会宁静淡泊,于是把什么都想得很开,红尘浊世,既然逃不开,随波逐流、听天由命也就是了。直到康熙如兄如父的宠溺,让她做回了小时候的留瑕,他放纵她的骄横、她的任性,让她在他的世界里做个横行无忌的齐天大圣,而他是如来佛,任她翻滚纵横也逃不出他的手心,于是有了欲、有了念想,也就变得软弱。

  “无欲则刚啊……”留瑕放下了佛珠,说起了道家的话,无欲无求,所以不受人情牵绊,无所畏惧。镏金的香炉映出她的脸,她看见自己的忧郁、烦恼,最主要是软弱,因为她有所欲、有所求。

  若说身是菩提树,心就是菩提叶,缓缓地飘落,被风吹起又落下,春天花开,东风卷起树叶满天飞舞,像生了翅膀,那么快乐。以为可以自由碰触蔚蓝的天,但是只要风一停,就马上掉到满地的残花春泥中,给马蹄踏过、给人踩过,渐渐地烂了、和入泥了。冬天一到,叶子掉光了,菩提树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风吹断树枝、吹折树干,树也就这么死去。

  “哀莫大于心死,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留瑕对香炉上的倒影说,看见倒影苦涩地扯了扯唇,笑,也像哭。

  外头的女孩子们正在追着规矩,规矩长成了大猫,仗着是皇帝养的,越来越不规矩,宫里人都喊它是“猫王爷”。又跟康熙学了个风流成性,处处去找其他妃嫔的猫儿谈情说爱,能绕过大半个紫禁城到西六宫去蹦出好几窝小猫。它还是个认路的天才,白天跑到别人宫里去找母猫玩,却管保不误承乾宫或乾清宫的晚饭。

  规矩机灵得很,它冬天会偷溜到留瑕被窝里,常常被康熙翻身时候压得喵喵叫;还会躲在炕上条桌下,趁宫女转身的时候,偷吃桌上刚剥好的果仁;或者趴在康熙或留瑕腿上,伸爪去拨他们的手讨东西吃;规矩不爱洗澡,闻着宫女们的发辫有香味,会嫉妒去咬她们的头发。

  “规矩!规矩!你这不规矩的小坏蛋,快过来……”宫女们轻声地唤着,一阵铃铛声又蹿过太朴轩门前,是规矩跑到另外一头去了。

  铃铛响了过去、又响了回来,由远到近、由近到远,像唱大鼓的“唱不完的才子佳人、道不尽的儿女情长,客人您且细听……”,临到末了还要再说一次类似的话“才子佳人说不尽,儿女情长道不完,故事未结,日已西斜,哎……客人您且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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