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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就这么一家三口、管家夫妻、两个丫鬟跟厨娘,开饭时就在正厅开两桌,主人一桌、下人一桌,说说笑笑也不拘礼,不像在宫里,另外还要跑到宫中其他殿去吃。空落落的大房子里,一个人吃着一桌子满满的菜,却越显空虚。

  很久不曾想起南京,一想起,总觉得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少女时代对父母的莫名怨恨,隔着十多年回头看,也觉得可笑。有了男人才明白,原来自己心中一直都有父母的影子,她希望能有那样一夫一妻的平凡生活,像这样盛暑的时候,晚上都在院子里乘凉,听着外面卖晚香玉、茉莉花串的吆喝声在青石小巷中回绕。

  买卖讲究吆喝,南京话不像宁波话那样爽脆泼辣,随便哪句话都伶俐;也不像苏州话那样柔媚小意,起头就像拨弦调音,要唱起来似的;南京话平稳中带着一丝潇洒,吆喝起来,那个味儿就是不同。

  “晚香玉……茉莉花……小大姐瞧瞧我的花儿,买卖好说,看看不用钱……”

  夜再深些,就有小贩敲着梆子、挑着担子经过,担头的锅碗瓢盆撞击着,发出打小锣似的轻响,一阵甜丝丝的味道飘进墙内,小贩的声音也跟着翻过院墙:“小小姐、小小姐,糖心莲藕您最爱、八宝莲子您喜欢,老头儿挑山挑水,熬一碗甜粥哄您快快长大哦!”

  这段吆喝是冲着留瑕来的,每到此时,家里就有好一场拉锯战。留瑕眼巴巴地看着父亲,阿郁锡起身,要开侧门出去给她买甜粥,留瑕的母亲西林觉罗夫人却总是说:“别买太多,留瑕馋着呢!捧不了两只碗,一大海碗甜粥倒吃得干净。吃太多甜的,回头牙疼!”

  “就这一个女儿,将来长大了是人家的,想吃想喝在人家家里都得克扣着,不趁着现在多宠着些,往后心疼,那才叫后悔呢!”阿郁锡抱起留瑕,一手从袖里摸出碎银子,“走喽!去吃甜粥喽!”

  结果每次都买得太多,总要把丫鬟们叫来一起吃才不浪费。上回南巡时候,留瑕特别等在侧门,也在同一个时候,看见粥担挑了过来,但是担主早已不是那个矮胖和蔼的老头,吆喝声也不再专属于她。那小贩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看见大半夜的,沉寂已久的“蒙古王府”冒出一个美人,还以为是狐仙,说了一大通大仙饶命之类的话。留瑕无奈地笑了笑,把碎银子放在担头,递过一只海碗:“莲子粥一碗,莲藕搁上头,还要白果跟红枣。”

  在小贩敬畏的目光中,留瑕捧着碗回到院子,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吃起来,却觉得不是从前的味道。她在宫里也吃过很多种甜粥,自己也试着在小厨房里熬过粥,就是再也找不回小时候的那股甜香。

  “额娘……额娘……”十三格格的手在留瑕眼前晃了晃,她回过神来,十三格格穿着一身浅蓝色的旗袍,“额娘,我跟胤祥去四哥府里玩,好不好?”

  十三阿哥胤祥站在过道,见留瑕看他,走了过来,漂亮地行了半礼:“娘娘吉祥。”

  “十三爷吉安。”留瑕一点头,微笑着问,“怎么突然想到去四爷那儿?跟敏嫔娘娘还有阿玛说过了吗?”

  “阿玛今日看过我们的功课后,说让七岁以上阿哥可以寻个年长阿哥的府住两天,出园子去见见世面。紫祯刚才在外头玩弹弓,听说这件事,就央我带她一起去,四哥答应了,只是这事还要跟娘娘禀一声才好去问阿玛。”胤祥看起来兴冲冲的,那张与十三格格一模一样的鹅蛋脸上,闪着一双很像康熙的大眼睛。留瑕含笑点了点头,两个孩子欢呼了一声,十三格格就扯着胤祥去求康熙了。

  留瑕站起身,觉得有些晕眩,旁人连忙扶住,留瑕虚弱地笑着说:“没事,起身太快,你们去准备着格格的行囊,还有,把我抽屉里的珊瑚多宝串挑两条放在锦盒里给格格带去,算是格格给四福晋的见面礼。四爷信佛,把哲布尊丹巴活佛送的那尊镏金佛像收盒子里。另外,把箱底压的那几匹云锦,百子图、鸳鸯的也收盒子,给格格带去,就说是我给四爷、四福晋的一点心意。”

  张罗好了礼物,留瑕回到太朴轩暖阁,就看见巴雅尔站在里面,一见她进来,就蹲身一福:“姐姐吉祥。”

  “吉祥,到那头坐吧!”留瑕淡淡吩咐了一声,走到西阁去。这里的格局跟宫中正好相反,东阁是她卧房,收着珠宝锦缎,等下宫女们要开箱子拿东西,不好让人看见。倒不是疑心,这是京里人的规矩,当着客人开箱子,是主人轻慢、炫耀,主人开箱子不主动避开,又是客人不知礼数了。

  巴雅尔坐下,留瑕看着她额上沁汗,就吩咐人:“取几个甜碗子来。”

  甜碗子是甜品点心的意思,春夏秋冬各有不同。两个宫女将四枚青花瓷碗送上,一揭碗盖,是葡萄胡桃跟杏仁豆腐,都用冰镇过了的。杏仁豆腐是不必说了,润肺最好;葡萄胡桃,是把青胡桃砸碎了,剥去里面的皮,配上浸蜜的葡萄干,最后浇上葡萄汁,最是补肾。

  留瑕将手一让,自己拿起同色的青花瓷调羹,挖起杏仁豆腐尝了一口,咽下去之后,又相着要吃葡萄干,嘴上淡淡地说:“怎么了?脸上阴了天了。”

  “姐姐……我今儿听太后宫里人说,今早叫起的时候,太后说起七爷的婚事,成嫔娘娘希望我嫁给七爷,太妃也有意把我指给七爷,是真的吗?”巴雅尔却不碰甜品,紧张地问。

  留瑕舀起一匙葡萄干,送入口中,耸了耸肩:“七爷有哪儿不好吗?”

  “七爷他!”巴雅尔恼怒地直起身子,又把气咽下,“七爷……腿不灵便……”

  七爷,就是七阿哥胤佑,他是成嫔戴佳氏所生,一生下来,就腿有残疾,也因此,康熙在诸子中,特别爱护他。除了太子,就属赏赐给七阿哥的东西最多,七阿哥写得一手好字,在康熙诸子中,与三阿哥并称书法第一,现下刚过十六岁。

  留瑕搅着甜品,不咸不淡地说:“七爷是皇子,又不指望他出去放马射猎养家,他的腿也只是稍微不方便,慢慢走都还不妨。前些日子,皇上西征还带着他去呢!七爷相貌好、人品好,举止优雅,也没听说跟自己房里的宫女有什么暧昧,成嫔也是有身份有头脸的小主,又只小你一岁,再说,人家是阿哥中的文状元,你嫌弃他腿不灵便,七爷还不一定乐意娶你呢!”

  “我……我是科尔沁的格格,他哪里不愿意?是我丑?还是嫌我读书读得不够?他凭什么嫌弃我?”巴雅尔睁大了眼睛,愤愤不平地说。

  “哟?既然不乐意嫁,问这么多做什么?”留瑕笑出声来,巴雅尔才知道上了她的当,又羞又恼,气得揪着帕子,想发怒,又不敢,只听留瑕淡淡地说,“用不着紧张,太后只是看着其他爷都成家了,看着七爷孤零零一个,不忍心罢了。明年七爷就要出去开府,指婚的事,总要等七爷开了府才能定,姑娘,别操心。”

  巴雅尔连东西都没动一口,就讪讪地走了,留瑕看着她的背影,其实一直想问,为什么就这么认死扣要嫁给康熙?哪一个阿哥不好?哪一个年轻王爷不好呢?留瑕百思不得其解,只能默默地吃着自己的甜品,又对伺候的宫女说:“格格的甜碗子都没动,撤下去,你们吃了吧!”

  留瑕默默地捧着自己的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今天早上,是她故意说起胤佑婚事的。这是她与佟贵人想了半天才想出来的,因为佟贵人与成嫔交好,便想一石二鸟,除了巴雅尔、又抬高成嫔的身份。

  说实在的,留瑕是真的觉得胤佑好,虽说腿脚不便,可是也不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纨绔子弟。身板高挑,温文儒雅,从不跟兄弟们争长论短,总是勤恳踏实地做学问、淡泊名利。留瑕是知道康熙的,他讨厌儿子们好出风头、不知收敛,也讨厌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像胤佑这样有才有德,越是淡泊,康熙才越是看重。做了胤佑的福晋,哪里不比做个小妃子强?

  思及此,留瑕突然一愣,哑然失笑了,她想起康熙二十八年,在南京,那老御医对她说的话:“……显亲王我见过的,家产殷实、人品敦厚,很不错呀!”

  想到显亲王,留瑕歉疚地看着窗外,远方,飞过了一群披着白羽毛的鸟,耳边响起丹臻的声音:“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躇踌顾群侣,泪下不自知……”

  如果当年嫁给了显亲王,今日或许能真的拥有一个男人,当然,她还是会老。但是,她是宗人府造册、皇帝钦定的显王福晋,再多的年轻女孩也不能动摇她的地位。就算丹臻流连于花丛,也许等他老了,会想起她的好,会想起“少年夫妻老来伴”这句话来。

  如果当年遵从康熙的意思,嫁给沐蓉瑛,又会如何呢?即使他可能只是把她当成纳兰洁的影子,但是,日久也会生情吧?他可能慢慢将纳兰洁遗忘,真正变成属于她的男人。泛舟五湖,该有多么自在?他不像丹臻与康熙,早已有儿女,依稀记得在闲谈之中,他说他只想过一夫一妻的生活,那么她就会有一个跟她父母一样的小小家庭。夏日,坐在她幼年坐过的花园中,吃着她幼年吃过的甜粥,平平淡淡,却也怡然自得。

  人生充满了如果,通往不同的结局,无法看见的命运把她推到了康熙身边、爱上他、被他所爱,人们羡慕她的受宠、她的贵妃地位、她的出身、她的外表……但是,她也羡慕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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