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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唱过来又唱过去,百般柔情缱绻、荡气回肠,不过也就是两句“道不尽、说不完”就全打发了。

  规矩喵喵地叫了起来,似乎很是欢喜。留瑕放下佛珠,香炉上的倒影低垂着眉,一回头,那瞬间的容颜如阳光穿透朝霞,直射进康熙郁沉沉的双眸。规矩在他怀里安分地贴着,尾巴扫着康熙身上的宁绸袍子,发出极轻的刷刷声,也只有这个声音。

  隔着十多尺的距离相望着,东阁与正房相连的镂花月洞门似乎嵌上了玻璃,看得见对方,却谁都没有再往前一步,像是两缕幽魂在阴阳交界处偶然遇见。一个要还阳、一个要赴阴,同时站到交界线的时刻,可以如情人般拥抱,然而在那瞬间之后,就再也不会相见。

  规矩的铃铛又响了起来,它在康熙怀里扭着,那清脆的铃铛声音,如同道士的招魂铃,牵引着、催促着,慢慢地站到那条交界线,规矩“砰”的一声落地,踩在康熙的靴子上,它在康熙腿边绕了半圈,尾巴却勾着留瑕的腿。

  有人走进来,略有些尴尬地说:“太后请贵妃娘娘过去一趟。”

  康熙一语不发,松开了留瑕,看着她走进内寝换了衣衫,向他一福,就随来人去了。康熙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样独处的时候,没有与留瑕说上任何一句话。

  七夕当晚,在水榭上摆了点心宴,都用鲜花素果装设,没半点油荤,细巧精致的糕点有的放在冰上、有的用水碟漂着,又好看又好吃。水榭的灯换上了青纸灯罩,将人照得清楚却又柔和,还能在水榭里映出清凉的感觉。撤去了布幔,让空间宽敞些,外头搭了天棚防蚊,康熙与仁宪太后在众人簇拥下过来,都觉得十分舒爽。众人一入座,水榭上开来几艘平底船,上面用荷花装饰着,畅音阁的供奉太监、歌女装扮成水族和凌波仙子,唱着江南曲调,更添雅致。

  “贵妃在外头给你们张罗乞巧的东西,还要绕去看看小阿哥们,会晚些过来,咱不等她了。”仁宪太后微笑,举起甜酒,“来,今日乞巧,我老太太先干一杯。”

  说罢,一仰而尽,康熙与众人也跟着干了,他咂了咂嘴,这酒很淡,有桂花的香气,是给女孩子喝着玩的,对男人,就跟喝水没什么两样。

  放下酒杯,旁边的太监就问:“老佛爷给皇上备了玉泉酿,请示,是否换上?”

  “嗯。”康熙点头,心中略感纳闷,太后平日请客,没这么多心思,身为晚辈,他也不多说什么,怎么今日如此细心?酒入白玉杯中,他闻了一闻,是三煞的玉泉酿,更是诧异。玉泉酿是用西山玉泉水酿的,是宫酒的顶级品,又按醇度分一到五煞,他总觉得一二煞无味、四五煞太呛,三煞适中,怎么那么刚好?就给三煞玉泉酿?

  众人行了一阵酒令,公主们年纪还轻,一群群说体己话,妃子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都看到康熙身上来,他也从善如流,起身沿桌劝酒,显得随和。不一会儿,月上柳梢,太后就放众妃主去乞巧,众人各自寻了伴,很快就走远了,水榭中就只剩下康熙与太后两人。

  “年轻真好……”太后与太妃含笑看着一群群在柳边花荫下乞巧的女子们,都那么虔诚地将线头穿过一根根针。太后等人说了一会儿话,又对康熙说:“我老太太一动就想睡,本来还想跟她们玩一玩的,不成了,皇帝留一留,替我做个主人吧?”

  康熙还来不及答应,太后就哈欠连连,扶着宫女走了,水榭里只留了康熙一人。太后带走了所有的宫女、太监,他突然也觉得不想走,因为这水榭里很静,青纱灯渐渐熄了,乞巧的妃主们看水榭里没了灯光,猜想帝后母子都走了,也纷纷离去。康熙他轻轻晃着白玉杯,啜着玉泉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恬静安详,久违的感觉,就像……就像从前留瑕在身边的时候,即使不说话,也很满足。

  他听见脚步声,很轻,缓缓地踏上水榭梯台,一闪身,康熙藏到屏风后,他猜想是哪个妃嫔,要是撞见,又有一番纠缠。屏风后面摆着个凉榻,康熙轻手轻脚地坐上去,屏风后的隔间是个八角形的格局,专门拿来睡午觉或者晚上乘凉的。

  那人在水榭里逛了一圈,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之后,一个极轻的嗓音落入康熙耳中,说的是科尔沁口音的蒙古语:“找到了,在这里。”

  “留瑕!”康熙喊了一声,迅速地绕出来抱住,软玉温香一入怀中,他就知道不对。夏夜微风卷着月光透进水榭,吹开栏杆边的青纱帘,月光洒在那人脸上,却是巴雅尔。她手上抓着太后的披肩,披肩的另一端垂在宝座上,似乎是刚刚才拾起来。

  “博格达汗……”巴雅尔低低地咕哝了一声。

  康熙有点错愕地看着她,她个子娇小,除此之外,那身打扮,与留瑕根本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耳坠、发簪都是留瑕常戴的,扮作留瑕,要做什么?

  “太后……让奴婢来拿她的披肩……”巴雅尔轻声地说,含羞带怯地眨着眼睛看他一眼,又垂下头去,那神情,也与留瑕年轻时候很像,但也仅只“像”。

  康熙点了点头,此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抱着她,慌忙松开,就要转身回到屏风后去。一移身,瞄见栏外树下有两个人站着,看那装束就知道一个是太后,他仔细看去,皱了皱眉,心里暗叫不妙,跟在太后身边的,正是留瑕。从那个位置,水榭里做了什么都一清二楚。

  巴雅尔没有走,她说了些什么,康熙一句话也没听见,只是专注地盯着树下。有几个太监过来,扶走了太后,而留瑕还站在原地,隔着二十多尺的湖面,与康熙对望着。康熙其实根本看不清楚她的脸,但是,他却看得见她含着泪的苦笑,甚至,也看见了她咬出血丝的唇。巴雅尔一走近,树下就什么人都没有了,只见柳丝如幕,像有人经过似的,轻轻摇曳……

  留瑕望着天,或许是下午已经把雨都下光了,七夕的夜空很晴朗,满天星斗间,银河如同真实的河流,蒙蒙的星光像是水烟,漫进留瑕眸中,将那双深邃的眼瞳掩上一层水雾。她恍惚地回到太朴轩,承乾宫总管魏珠心焦地等在轩外必经的道上,看她过来,连忙过来,由于近身下人礼可稍免,他要搀留瑕,她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于是魏珠就垂手跟在旁边。

  “魏珠……”

  “奴才在。”一听留瑕出声,魏珠不易觉察地挑了挑眉,却把身子弯得更低。

  “你说……人家郭络罗贵人跟宜妃,姐妹同在宫里,怎么就从没听说过什么使绊子的事……”留瑕冷冷地、失落地笑了笑,恢复了原本那恍惚的神色后,又突然嗤笑一声,“不知我是今生凉德,还是前世造孽,就这么多人下死劲,不给我一天安生日子过,就连自家人,也往我嘴里塞辣椒……”

  魏珠不能应,也不能劝,留瑕虽然好像在跟他说话,但这种话是不能往外传的,听了也只当没听,只能跟着留瑕慢慢走。又听她浅浅地笑了一声:“……从前把我当成心肝似的,现下来了个新的,我就不值钱了?天上夫妻团圆,可我连坐在自己男人身边都不成……还要笑着把她扮成我的样子……怎么?我生了个死胎,就沾上了死胎的气,碰都碰不得吗?”

  他们正穿过一小片竹林,竹枝让晚风拂过,宛如鬼影,而留瑕的话音里充满了魏珠从没听过的怨恨。那样的语调、那样的冷酷像是有个冤魂附在留瑕身上说的,一点都不像她。太监宫女都迷信,魏珠听着更是觉得头皮发麻,他猛地想起兰贵人海棠来,海棠也是生了死胎后备受冷漠……一想到这里,魏珠根本不敢往留瑕的脸看一眼,就怕看见的是海棠被勒死时七窍流血的脸孔。

  过了竹林,只见太朴轩中点着亮闪闪的灯,魏珠才呼了口气出来。只听有人轻轻地拍了一声,上下十多个宫女、太监互相一递眼色,悄没声地把该准备的都放好。留瑕一踩过黑洞洞的门槛,魏珠只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再站出来时,留瑕的脸色已恢复平常。宫女们上来服侍她卸了头面首饰,她坐在妆台前,微笑着对最亲近的一个大宫女说:“容子,今儿可玩得尽兴?”

  “奴婢们仗了主子脸面,茶水房的都来帮忙,各宫小姐妹们好不容易一道儿玩耍,奴婢们也都求了织女保佑主子青春永驻。今儿下午出了太阳,晒水穿针,就咱们宫里得了个红日穿针的好兆头呢!晚上乞巧赛穿针的时候,也是咱的小岚得了状元。”容子自然不知道留瑕刚才不开心,只拣着凑趣的事讲,手上也没停。留瑕洗了脸,另一个大宫女小岚早已调了粉霜过来,容子接过,给留瑕匀上:“主子,这是南京沐大太太前儿给您捎来的水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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