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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我的儿子。

  阿伟真想大声一呼。

  他突然发现那套陈旧的机械颇像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中国战场上使用的!日式大炮,就是它毁灭了他种下的种子。从那幽深之处掏出来的是他的精血情爱思想欲望的凝固物。他真想抱着它大哭一场。假如没有人的话。当小玲从手术架上扶起来时,首先看到的是阿伟那张哀恸悲怆变了形的脸。小玲说你不要难过,阿伟说我没法不难过。他像对待易碎物品样的将小玲托上了停在外面守候的小汽车。小玲已经是第二次这样了。

  阿伟通宵难眠,一夜长吁短嘘,稍稍一睡,眼前就浮现出两个血肉模糊的胎胚,他们幻化成婴儿成小孩成小伙子成长了胡子的大男子。他看见他们也成父辈,一家三代同堂子孙成群,众如蚁蝼。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子孙们依然前呼后拥。

  阿伟觉得夜间的感觉非常怪异,便叫小玲把胎胚放在医院的冷冻箱里冷藏起来。等她身体康复之后,两人驱车来到市郊的卧龙山上,在一棵造型奇特的劲松旁,用手掏个小坑掩上黄土将它埋葬了。为此,阿伟花了两个晚上写了一篇《祭胎胚文》。

  时为九月,季属深秋。草木渐凋之日,百花殆尽之时,吾以吾悲哀之心拳拳之意,谨致奠于胎胚精灵之前。

  生命虽微,均为吾子。愧称龙种,但系人种。精卵之合,铸成性命。

  尔等在腹之日。仅四十余天矣。卧子宫腔之间,养于母体之内。长不足寸,宽不过指。若能顺其自然生长出世,则善莫大焉。若为男,定为固国安邦之才,顶天立地之躯。若为女,则囗娴惠德,娇妍俊丽,称雄巾帼。才艺品貌,旷世难求。

  可叹山雨骤来,狂飙送至。政策无情,器械鲜义,将尔等破为细碎,取出宫外。尚未出世,即已去世。惜人间烟火未食,世界美景未见,大好河山未睹,荣华富贵未享。铸成千古之悲,人伦之戚。运乖命短,至哀至哀。

  阿伟很快就把这篇祭文拿到报社托朋友发表了。发表时用了一个莫须有的化名。朋友问他这是谁写的,他说是他的朋友写的。

  第二天阿伟到报社对面的里弄里去找一个人。昂着头望着天趾高气扬地走过去时,发现一个正在摆摊算命的中年人。中年人很幽默地戴一副没有镜片的眼镜,阿伟好奇地停了下来。算命先生一看就露出一脸惊讶,说阿伟是大家贵人之相,现在正是走向兴盛的时期。并说他要添一子,这子必是王侯将相之才。阿伟一听这话就触及了他的伤心处,被人扇了耳光似地难受。他觉得算命先生是在故意嘲笑他。只见他满脸堆笑,一副讨好他的样子。他当时就没发作,扔下十元钱就走了。算命先生似乎获得了比他平时高得多的收入,又使劲喊了一声先生,把阿伟唤回去了。他对阿伟说,在他所见过的人中,数他福大贵大多子多孙。阿伟觉得这人特怪,问他懂计划生育政策吗,懂婚姻法吗?他说知道。要不是政策限制,你的妻子不下十个,儿子不下五十。阿伟对他的无稽之谈嗤之以鼻,但又觉得自己的命确实应当不错。

  第十章

  阿伟在家务问题上向来两袖清风一尘不染,一是不会,二是他不喜欢毫无实际意义的家务劳动。在家里,依然一副大经理的派头衣冠楚楚,威风凛凛。向红梅觉得越来越使唤不动他了。在外面他要应付两个情人和繁忙的业务,回到家里只剩下一堆精力的残渣。家里以前门可罗雀,现在门庭若市,向红梅还沾沾自喜过。有道是客走旺家门。但这种荣耀感没有保持多长时间就丧失殆尽。她开始厌烦所有的来客。无论来者把经理及其夫人叫得多么亲热动听,都免不了那一份倒茶递烟剥水果的劳动。客人一走,便留下一片撒满糖纸果皮火柴棍和烟灰的乌黑地面。她容忍不了客人们对地面恣意蹂躏和无情践踏,他们送来的和留下的只有肮脏。她清洗地面时就满腹牢骚。但向红梅毕竟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她绝不把看着不舒服的脸色留给客人。

  每天中午两口子同时下班后,提前放学回家的儿子就在桌上做作业,向红梅就紧紧张张地开始做饭。冰锅冷灶的清冷与中国大多数双职工家庭的景状毫无二致。全中国的双职工此时此刻都在如此忙乎。神州一片炊烟袅袅。阿伟容忍不了的是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听到锅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锅响产生了条件反射,锅响的声音会把他的种种烦躁扩张到极致,使本来平稳温和的情绪遭到完全彻底的破坏。他常常抽着间烟接受这种声音。

  算了!不做了!到街上吃去!有天中午他终于叫起来。于是就上街去,一家三口围成一桌,嘴巴一抹就各奔东西。但街上的卫生条件却恶劣透顶。一次在吃饺子时,一根头发类的东西卡进了阿伟的牙缝,他拔出来一看,竟是一根阴毛。经过高温水煮和牙缝拔直的阴毛并没有改变原来的弯曲状态,他凭经验判断这是一个女人的东西,由于颜色偏黄,他又判断出这根阴毛来自异国他乡的俄罗斯或法国一带。他用二指捏着阴毛根部端详,五腑六脏都差点翻滚出来。向红梅从碗的上空扬起脸,禁不住扑嗤一笑,迅速停止了进食。狼吞虎咽的儿子已经吃完,擦着嘴对阿伟说,爸爸,你吃头发了。阿伟说,这是阿姨的头发。他起身把阴毛放进老板菜板上的空碗里,说:还你。他转身就走。老板一把抓住阿伟,一副气汹汹想打架的样子。阿伟说,老子今天只凭这个就把你的摊子砸了。老板看看其他顾客,只好忍气吞声。从此之后他不再到街上买吃的了。而且每次看到饺子就想到那根阴毛,就恶心想吐。阴毛的阴影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许上街吃饭几乎成了阿伟对家里颁布的一条禁令。但实际情况却不允许这样。忙急了他就到小玲或林萍那里去吃,反正两个情人都是半边家。这就扔下了向红梅和儿子。儿子尚可用方便面或火腿肠凑合,然后背着书包上学校,一路零食倒也不饿。只有向红梅没有着落。向红梅说,我就不相信祖国处处有阴毛!阿伟说,不仅处处有,而且人人有。向红梅死不认理地又到街上。这顿饭没有异物,却吃得非常痛苦。她迅猛异常地拉了三天肚子,最多一天到厕所跑十二次。其势其态摧枯拉朽,把一个红头粉面的向红梅拉得眼凹骨凸面目狰狞。阿伟没有精力也没有能力来伺候她,拉到最后一天时,向红梅索性蹲在厕所不出来,双手托腮打瞌睡。她想看你能拉多久!被折腾得焦头烂额的阿伟纳闷了半天,他无法接受命运出现转机正在走向辉煌的时候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这一现实。后来便冲着厕所大叫两声:退职!退职!要那份工作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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