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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我的左手臂,被黑色的围巾紧紧缠着,几乎感觉不到冰凉液体的侵入。

  头痛已经好了很多,我看了看身边,他不在。输液瓶中的液体已经滴尽。

  我自然抬头寻找他的身影,才发觉他正带着护士来。

  “醒得很是时候。”在护士帮我拔针时,他微笑着对我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真正的。输液室里温度高,他自然地把衬衫的纽扣解开几个扣子,我渐渐复苏的嗅觉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香水的味道。

  他也喜欢薄荷?我有些惊讶和不敢相信,可又忍不住努力嗅了嗅。这一嗅不要紧,我的鼻涕不知道怎么回事流了出来,我非常尴尬,手还被护士握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立刻发现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深灰色的手帕,轻声对我说:“不要动。”他用自己的手帕替我擦掉了和我的心情一样尴尬的我的鼻涕。

  他用深灰色的手帕,是深灰色。

  而且,那上面无可救药地有一股比空气中更加浓烈的薄荷味道。

  他把手帕一卷,随意的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跟我回家。”我仍然沉浸在那股恍惚的薄荷香里,他已经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这样说道,“过完这个周末,我再送你回去。”

  在薄荷香气的指引下,我终于跟着江爱迪生回了家。

  华灯初上的北京城里,除了喧闹的交通和永远有话说的电台节目主持人,一切都是最静默的。

  包括出租车里的我。其实我仍然在回想刚才的暴走,为什么他不追上来直接把我打昏再扛走呢?这样他或许赢得更彻底些。

  爱迪生倒是心情不错,与一样聒噪的司机谈论胡同的历史。

  多多少少,我对这样的独处感到有些别扭。所以在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差一点就夺路而逃了。然而,就在他打开门亮起灯的那一刹那,我看到窗内一根细长仿佛晾衣绳的线上,用夹子夹起的照片。

  那是我。

  我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去,扬起头,凝视那些照片。

  他配合地把日光灯灭了,亮起了暖黄色灯。

  他在我的身后抱着臂,笑着用赞叹的口吻说:“这是我回国后第一批力作,哈哈。”

  他看上去很自恋,我是从窗户的反光里看到他的表情的。但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回头。

  他没有多做停留,而是一边走向厨房一边大声说,“意大利面如何?我会煮得烂烂的,加多多的咖喱,融化你的牙齿。”

  我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把那些照片统统摘下来,收好,紧紧地握在手里,然后飞奔到我的阁楼上去。

  我仿佛盗窃胜利一般的喘着气,将照片藏在枕头下面,又忍不住把它们拿出来,就着天窗的月光,一张张仔仔细细看过去。照片有的被他做旧处理,有的是黑白,无论哪种光线特效下的我,都有一种说不清的,奇异的美。老实说,虽然他的着装风格古里古怪不成体统,但我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摄影技术。可技术再好,他也是个不礼貌的艺术家,不值得尊敬。这样想着,我又心安理得地把照片塞进床头的小柜子里,整了整衣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往楼下走去。

  楼梯只走了一半,他就探头出来,说:“你偷了我的照片?”

  我不置可否地转过头去,紧抿着嘴唇。他反而快活的笑了,真是一个十足的缺心眼。

  我仍然站在台阶上,他已经端出了两盘色泽诱人的面条,已经几步走到我身边,大方地对我说:“请坐。”

  莫醒醒(4)

  我在台阶上坐下。

  江爱迪生在我左后方坐下,把其中一盘面递给我,又分给我一根银叉,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背后披上一件他的大衣。

  “满天繁星,不欣赏实在太可惜。”他抬起头,赞叹地说。

  那件衣服上满满的薄荷味道,像一个隐形的圈套,把我牢牢锁在这片和露台相连接的台阶上。

  我看向天空,果然,平日鲜见的密密匝匝的星星,大小不一,却都赶在今天,在这个北方工业城市的天空聚集。颗颗明亮,洁白的光芒仿佛来自切割优良的钻石。

  很小时就听过传说,一颗星星陨落,一个人便死去。如果传说是现实,不知在这广袤天空里,代表我的那一颗星,在哪个方向?又能闪烁微弱光泽到何时呢?

  唯一可确定的是,它的身边一定没有别的星星看护,它正孤独地看着我,正如我在苦苦寻找它。

  我又陷入痴想,他不客气地把他的叉子伸进我的盘子里,叉起一块洋葱放进嘴里,闭上眼享受了片刻才睁开眼,用一种无与伦比赞叹的口吻说道:“不愧是江爱迪生做的,实在是太棒了,快尝尝。”

  我叉起一块意大利面放进嘴里,味道差强人意,不知道是不是我失去知觉的味蕾在作祟,我远没有他吃得香甜。

  倒是他身上,仍然挥之不去的薄荷香水味,让我略有些失神。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没有第一次那么嚣张和讨厌,除了一些痕迹太重的假幽默之外,没有特别叫人厌恶的地方,不过,谁知道这是不是另一场有预谋的暗算?无亲无故无人帮的我还是小心为妙。

  “你要多做运动。”他说,“这样才会健康。”

  “哦。”我说。

  “明天我就去川西采风。”他说,“听说那里的冬天别有风韵。”

  “哦。”我继续含糊的回答。

  “以前看过一个记录片,弄得我对川西很向往。”他忽然把头凑近说,“要不你陪我去?”

  这是一个和坏天气一样让我措手不及的邀约。不过,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玩笑,哪有第一天邀请别人,第二天就出发的道理?所以,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回避了他饶有兴趣得眼神,只顾舔着手中的叉子,就当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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