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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我第二次见到江爱笛生。

  那天我正好出了一些小状况,一是得了重感冒,咳嗽流鼻涕难受地要命。二是收到某男生的鲜花。那个男生是设计学院的,除却少有的几次大课我们一个教室之外,平时我跟他见面的机会都很少。他不仅送我花,还给我老土的情书,上面写:莫醒醒同学,你超凡脱俗,让我心之神往,晚上请你吃饭,赏脸请回电XXXX。

  我当然不会回电。下午的时候,我把手机关了,把头蒙起来在宿舍里睡大觉,期望能捂出一身汗,让病快些好起来。那天我一反常态做美梦,我走入很大的花园,繁花盛开,一朵又一朵,花香迷人极了。天蓝得不可思议,白云一朵一朵地从天上掉下来,掉到我身上,让我全身都觉得痒酥酥的,如此好梦没料到居然被人扰醒,宿舍的门被人敲得震天响,我睡眼惺松地爬起来,发现是隔壁的一个女生,大声对我说:“莫醒醒,楼下有人找!”

  我走出宿舍门,趴到阳台上看下去,居然看到了江爱笛生,他穿着牛仔配衬衣短夹克,还围一条围巾,背一个黑色的大包。像刚刚钓完鱼回来。

  他怎么来了?讨债还是找骂?

  他朝我招手,那姿势和感觉和江辛简直如出一辙。

  我回到宿舍,强撑着换了衣服,到楼下的时候他已经候在大门边,对我说:“有空吗?想跟你聊聊。”

  我正烧得发晕,绯红着一张脸答他:“继续寻仇?”

  “那天的事,很抱歉。”他说,“是我不好,闹了个不欢而散。”

  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难道是被江辛逼来的?那天后我跟江辛只通过一个电话,他告诉我往我卡上存了些钱,并说会在北京住一阵子,希望我有空能回家。

  我当然没回去过,那是他跟他儿子江爱笛生的家,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是诚心的。”他说,“父亲都跟我谈过了,我了解了一切。”

  “好吧,”我说,“你的道歉我接受,没事我就上去了。”

  “等等。”他拉住我,“你怎么了,是不是在生病?”

  他伸出手自然地握住我的,摊开我的手心,放在他的额头上不到一秒,就惊呼:“发这么高的烧!”

  我把没有知觉的手指从他额头上撤回,可没等我调头走开,他又上前一步把手背放到我额头上,摇摇头说:“起码四十度,必须去医院。”必须?!真是好笑,我自己的身体难道要他负责吗?他未免太操心了,和他爸爸一样。我挣脱他往转身往楼上走,他拉住我不放。我们正在拉扯,有人忽然从旁边闯出来,侠士一般大喝一声:“放开她!”

  是那个送花的男生!

  江爱笛生仍旧拉着我不放,那个男生干脆卷着袖子捏着拳头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

  “哈哈。“江爱迪生一点跟他搏斗的意思都没有,终于在拳头落在他脸上之前放开了我,拍拍那个男生的肩膀说:“勇士,打架之前请先把病人送去医院。”

  “什么?”男生瞪大眼睛看着他很久才如梦初醒地走到我身边说,“莫醒醒,你生病了?!那我们赶紧去医院!”说完,他背对着我,半蹲下去,手还对着我一招一招的,做出一幅要背我的样子。

  我气得倒退一步,无话可说。在周围经过的女生眼里,一个穿着臃肿的红脸女生,一个半蹲着的男生和另一个抱臂站在一旁的男生,一定是发生了非常值得推敲的故事。

  冷风把我本来就沉重的头吹得更加沉重,我实在受不了,转身又要走,没想到他也往前一步,于是我一下子撞在他身上,眼冒金星,脚下不由自主一滑。他趁机拉开我说:“看来你不喜欢他,那就由我带你走。”

  说着,他出乎我意料地把我一把夹住,搂到他腋下,几乎是押解出了校门。

  不得不承认,他的怀抱,在我身体不适的时候,还是有些温暖和妥帖的,而且,还让我有一些不想推开的可耻念头。不过,我最终还是推开了他。他不计较,取下他的围巾对我说:“要不我拉着这头,你拉着那头?我怕你摔倒。”刚刚心情有些平复的我又忽然生气了,甩掉他的围巾一个人大步走在前面。

  我一直走到校门外,他追上来,用那条围巾紧紧勒住我,一直把我勒到他面前,恶狠狠地说:“你还往哪里走?还不乖乖跟我去医院?”

  刚才的嘻皮风格转瞬即逝,又恢复恶人形象。

  我凭什么要乖乖?他以为他解释了我就一定要原谅,他以为他在饭桌上自以为是的刻薄用一句“抱歉”就可以让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除却认“贼”作父别无他选的莫醒醒乖乖?

  岂有此理!

  仇人的儿子,要你来扮什么古道热肠?

  我用我在冷风中几乎睁不开的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了他一眼,然后猛的推开他。他史料未及,往后倒退了好几步,手上的围巾也掉在了地上。

  我踩着他一定无比昂贵的围巾,义无反顾地往前方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得头脑无法再驱使双腿,手脚冰凉得没有知觉。我终于停在路边,喘了几口气后,我又不得不继续我的脚步。因为我分明看到,他就在几十米开外,和我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而且他看上去丝毫没有任何累的样子,见我停下,还用手里的围巾对我挥了挥。这个发现让我犹如坠入深海般绝望。记忆中的某个酷夏时节,阳光蒸发了天地间所有水分,除了疲软的树叶和倔强的我,只剩下身后那个一直坚定跟随的脚步。西落桥边,他终于走到我跟前,用冰红茶触碰我灼热的胳膊。他满头满身的汗,仍然笑着对我说:“1小时47分,原来你是运动健将。”我其实一直没法忘记,没法忘记他的微笑和眉眼,像没法忘记他喂我稀饭时轻轻嘱咐着说:“小心烫。”

  小心烫,小心烫……

  我眼前又恍然浮现起那年南京的冬夜,仿佛周遭又飘起幻觉般的鹅毛般大雪,他冲过来,将失去理智的我推出车海,他好像跟我说了句:“醒醒,我把一切都还给你了。”

  还给你了,还给你了。

  幻觉又来了,无法抵挡。耳畔依稀传来呼呼风声里江辛一声比一声严厉的怒吼:“给我回到车上去!回到车上去!”我摇晃着脑袋,好想把一切与爱恨有关的话语和面容都抹尽,挥散,让我忘了我是谁,让我忘了我来时纷乱的脚步。脑袋终于仿佛岩浆侵入般灼热,视线也晕晕糊糊地发胀,我好想就一头栽在路边的那棵树下面,死死睡过去……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输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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