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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下部 维维安

  第1章

  十二岁那年的暑假,我写过一个故事。冗长而寂寥的午后,我把它念给我爸爸听:

  “从前,有一个杀手。他每个月都会杀一个人。杀完后,他会把他的头割下来放到床底下,把尸体扔进荒野。这个杀手的隔壁,住着一个小姑娘和她的妈妈,还有小姑娘最爱的狗——欢欢。杀手一直嫌狗吵,有一天,他把狗杀了,把狗身子煮来吃了,把狗头藏到了床底下。小姑娘的妈妈对她讲,不用担心,欢欢只是走丢了,总有一天会回来。

  后来,小姑娘和杀手慢慢地成了朋友。她把自己的大白兔奶糖分给杀手吃;还给杀手用草编了一顶很丑的帽子;遇到很难的数学题,请杀手教她做。杀手被小姑娘感染了,忽然就不想杀人了,他换了一份正经的工作,还想娶小姑娘的妈妈做老婆。

  冬天来了,下雪了,天很冷。小姑娘给杀手送去了一碗鸡汤。杀手喝完后,晕过去了。于是小姑娘把杀手的头割了下来,洗干净,连同他床下的十一颗人头和一颗狗头一起,埋在了雪地里。

  春天到来的时候,雪化了,埋过人头的地方,开出了又一丛美丽的鲜花。每一朵花,都像是一只狗的笑脸,人们把它叫作‘狗头花’。小姑娘指着那些花对妈妈说:妈妈快看,欢欢回来了。”

  “完了?”我爸问我。

  “完了。”我合上本子。

  “那么小安,你写这个故事,主要是想讲什么呢?”我爸 把他的凳子挪得靠近了我一些,好奇地问我。

  “你觉得呢?”我反问他。

  他想了想回答我说:“你是不是想说,再冷酷的人,也会有被爱感化的那一天?可是,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又要写他被小姑娘杀死了?这个结果,很残忍,也根本没什么意义啊。”

  我笑着说:“当然没什么意义啊,我也就是写着玩玩。”

  说完,我把那个本子扔到了床的角落里,拿了本伊藤润二的漫画书看起来。我喜欢他的漫画里弥漫的恐怖气氛,可以深度挑战我的脑神经,这是别的阅读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快感。

  “少读点古里古怪的书,把脑子读复杂了。”他瞄了书皮一眼,敲了我脑门一下,担心地说道。

  唉,从懂事起,我已经学会不指望我爸爸会懂得我。就像我一直都不懂得他一样。只是有一点毫无疑问,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亦是我的。

  我在乡下长大。不过我爸并不是乡下人。他在镇上开了一家服装厂,我们村里的人,都喜欢叫他“维厂长”。说起来,我爸当年举家搬到乡下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妈妈,听说我妈长得特别漂亮,可她生下我不久就患了癌症,换了很多医院都治不好。医生说,乡下空气好,对她的病有用,于是我爸就在乡下买了人家盖得还算不错的一个小别墅,又花很多钱把它装修了一下,希望能安安静静地和我妈在那里共度余生,谁知道造化弄人,我们搬进去没多久,我妈的病情却突然恶化,撒手离开了人世。

  人死了都希望入土为安,偏偏我妈妈是个热爱自由的人,要求我爸将她的骨灰撒入大海,誓要将自由进行到底。这可苦了我这唯一的后人,清明时想给她扫个墓都找不到地方。最多就是我爸抽空带我飞去海边,我们找一家海边的小旅馆住下,黄昏时一起在海边坐坐,看看落日,吹吹海风,然后回来 缝续我们的生活。

  我妈走后,我爸把对她的爱全转到了我身上,为了培养我,他下了很多的功夫。分数什么的他倒不是很要求,但是从三岁起,我每天的必修课有两门:一是钢琴,二是武术。

  我爸让我学琴,是因为他相信音乐可以让一个女孩子变得安静,与世无争,淡泊名利。如果你有天走在乡间的小路 上,看到一头哼哧哼哧的老牛正摇着尾巴走在前面,同时耳边又听到员多芬的第十四钢琴奏鸣曲《月光》的时候,你千万不要以为你得了精神分裂症,那是因为,你有可能正好路过我家口:如果是这样,你还应该能看到我家门口的橘子树,夏天的时候,它会结满金黄色的果实,方圆一里都飘满了橘子的香味。想吃的话随便摘,没有人会管你。

  我的钢琴老师,叫小丛。她以前是镇中学的音乐老师,算不上是美女,但也算有气质。教我三年以后,她从学校辞了职,到我爸厂里当了秘书。很多人都想当然地认为小丛跟我爸有一腿,但是我知道这只是属于小丛的一场痛苦的单恋,我爸并不喜欢她。 还记得有天晚上小丛给我上完课,我以为她早就走了,可是夜里十点,我准备睡觉的时候,却发现她和我爸还站在院子里。我人在二楼,又隔着窗户,完全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但我猜到他们是在吵架,我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小丛老师脸上汹涌的泪水,最后,她哭着扑向我爸,像一株绝望的藤蔓在我爸身上,却还是被我爸用力地推开了。

  那以后,小丛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来我家,不过我爸也没再给我请新的钢琴老师。我只能照着小丛留给我的琴谱自己练习。有一次我爸忽然问我:“你弹的是什么曲子,还挺好听的。”

  “A Winter Story”是日本电影《情书》的主題曲。”

  “小丛老师教的?”

  我点点头问他:“为什么你不軎欢小丛老师?”

  他傻乎乎地摸了摸鼻子说:“爸爸喜欢的人,是你妈啊。”

  “可是,妈妈已经死了。”我说,“难道你要一直喜欢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吗?”

  “小笨蛋。”爸爸拍拍我的肩膀说,“等你长大后你就明白了,喜欢这件事和生死没有关系的。”

  “那什么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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