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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弯腰的时候,他口袋里一面小镜子滑出来,砸在一颗石子上,碎了。

  这不祥之兆把他惊呆了。他怀疑地打量四周,惶恐不安,浑身战抖,似乎他已感到有无形的力量在威胁他。他喃喃念着:“我怕……我走吧……离开吧……”

  他的表指着四点半钟。

  他拿起扔在灌木丛上的外衣,穿好,一摸右边口袋,发现刚才塞在里面夹了文件的栗色皮夹不见了。

  “咦,”他大惊失色,“我明明放得好好的……”他又摸摸左边口袋,上面两只口袋,接着焦躁不安地把全身上下里面的口袋都摸了一遍。

  都没有摸着。真是咄咄怪事。上衣口袋里的其他物品,如烟盒、火柴盒、记事本,他根本不怀疑它们会丢失的,也都不在了。他慌了,一张脸变了形,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些什么,脑子里刚冒出一个最可怕的念头,他就觉得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古堡围墙里一定有人。

  古堡围墙里一定有人!而且此时一定藏在废墟周围,甚至可能就在废墟里面!这个人一定看见他了!一定目击了亚森·罗平和弗洛朗斯·勒瓦瑟是怎么死的!这人趁他不注意,从他话里得知了文件这回事,便搜了他的外衣,把袋子里的东西都倒空了!他脸上表现的,是惯于耍阴谋放暗箭的人蓦地被人当场撞见时的惊慌。他知道,刚才目击他犯罪的眼睛,此刻一定也在暗中观察他的举动,看到了他从未暴露过的东西。这目光是从哪儿射来的呢?它们就像强烈的日光惊吓夜鸟一样让他惊慌。这是一个偶然闯入庄园的人,还是一个发愤把他除掉的敌人?是亚森·罗平的伙计,弗洛朗斯的朋友,还是警方派来的密探?这个对手是满足于到手的战利品,还是准备向他发起攻击?不过,这巨大危险终于使他恢复了一点气力。他仍然不动,只是集中注意力,注意周围的动静。他觉得,他的注意力是那样敏锐,有什么异常,一定逃不过他的注意。在那堆乱石之间,或者灌木丛后面,或者在那排月桂树下面,不论有什么东西,哪怕是极模糊的影子,他都看得出来。

  他没有发现什么人,就撑着拐杖,往前面走。拐杖头也许装了橡胶,走起来没有半点声响。右手举枪,食指抠着扳机。只要他有意识地一使劲,甚至还不要使劲,只要本能稍有自发的反应,子弹就会射出去,要了敌人的命。

  他朝左边走。这边,在最当头的几株月桂树和崩落得最远的几块石头之间,有一条砖铺的小路。从前,这儿也许是一堵砖墙,后来被埋住了。只露出顶。敌人可能是从这条路一直走到刚才托着外衣的那蓬灌木处。但这儿没有留下半点足迹。残疾人也循路走过去。

  月桂树最后几根枝干挡住了他。他把它们扒开。一蓬蓬荆棘纠缠在一起。

  残疾人沿着石堆底层,绕开了。然后他围着一块巨石,又走了几步。

  蓦地,他倒退几步,几乎失去平衡,拐杖掉在地上,手枪也从手上脱落。

  他刚刚看到的,可能是他见过的最可怕的景象。在他对面十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两脚交叉,一只肩膀轻轻靠着一堵峭壁……

  这不是人,不可能是人,因为残疾人知道,这个人死了,以一种不可能复活的死法。因此,这是个鬼魂。这个鬼魂的出现,叫残疾人觉得极度恐惧。

  他浑身发抖,又发起烧来,再次变得虚弱无力,支持不住,双眼睁得大大的,盯着这不可思议的现象。他内心充满信仰,充满极度恐惧,身体被眼前这幅景象压得往下坐。多看一秒钟,恐惧就增大一分。他挪不动步子逃跑,又无法自卫,双膝不由自主地往地上跪下来。他的目光不能从这个死人身上移开。这个死人,一个钟头前,他才用砾石和麻石当裹尸布,把他埋在井底的。这是亚森·罗平的鬼魂!

  假若是人,可以举枪瞄准他,可以朝他开枪,可以把他杀了。可是一个鬼魂,一个不复存在,却又拥有所有超自然力量的生物,你能怎么对付?!……

  跟一个不存在的人斗法有什么用?拾起手枪,朝亚森·罗平的鬼魂开火有什么用?

  他看见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场面:鬼魂从口袋里抽出双手,一只手上拿着一只烟盒。残疾人认出这正是自己刚才没找着的棕色烟盒。鬼魂打开烟盒,挑了一支烟,又从也是属于残疾人的火柴盒里抽了根火柴。刚才搜他衣服,掏走东西的肯定是这个鬼魂,无庸置疑!

  真是奇迹!火柴嚓地一响,冒出真正的火苗!前所未闻的神奇事!卷烟头上,飘起一个个烟圈。那是真正的烟。那股特别的味道飘过来,残疾人十分熟悉。

  他双手遮脸,不愿再看下去。不管是鬼魂、幻觉,还是冥界的幻影,或者他的内疚虚构和映射的影像,他都不愿再看下去,不愿再受这份折磨了。

  可是他听出有脚步向他走来,声音越来越清晰!他觉得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围着他转!一条手臂伸过来,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肌肉!而且,他分明听见亚森·罗平那真人的活着的声音:“哟,亲爱的先生,我们这是在哪儿呀?诚然,我明白,我突然回来是不寻常的,也不合时宜。可是事情终究不能超出限度。人类见过更不寻常的事情,如约书亚拉住太阳……或者更惊心动魄的灾难,如一七五五年里斯本的大地震。明智的人看任何事件都要恰如其分,不会根据它们的影响来判断自己的命运,而是根据它们的反响来判断世界的命运。因而,你得承认,你的不幸遭遇只是个人的事情,根本影响不了世界的平衡,这是马克—奥雷尔说的,阿歇特版第八十四面……”

  残疾人壮着胆子,抬起头来。现在,事实清清楚楚摆在眼前,不可否认,他再也不能回避了:亚森·罗平没有死!这个亚森·罗平,他设下陷阱,害他掉进地下深处,而且,他还用石块和铁砣砸他,像用铁锤砸昆虫一样,肯定把他砸成了肉泥,可他现在却没有死!

  如此叫人惊奇的秘密怎么解释?残疾人甚至没有去想这个问题。只有这一点才是重要的:亚森·罗平没有死。亚森·罗平的眼珠在转,嘴巴在动,完全和活人的眼睛嘴巴一样。亚森·罗平没有死!他在呼吸。他在微笑。他在说话。他活着。他确确实实活着。这残疾人面对着他,突然为本性和对生命的刻骨仇恨所驱使,猛地扑倒在地,碰到手枪,赶紧抓到手里就开火。

  他开了枪,可是为时已晚。堂路易飞起一脚,把枪踢歪了,再一脚,把枪从残疾人手上踢落。

  残疾人气得咬牙切齿,立即在口袋里摸东西。“你是想找这个吧,先生?”

  堂路易拿出一支注射器说。那里面已经上好了一管黄色的液体。“对不起,不过我这样做,确实是怕你一下没当心,给自己注射了。这是要命的毒剂,是吧?真要出现那种情况,我不会原谅自己的。”

  残疾人束手无策。他犹豫了一阵,见对手没有粗暴地对待他,就想利用这机会,便转着那双眨个不停的小眼睛,四处张望,想找个可以扔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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